夏季,是虱子出没最凶的时候。
我小学二年级的同学也长虱子,她坐在我前方,每每我听课得专心时,总会看到一只又肥又黑的虱子出没她油亮的发间,它驻足迎头望着天花板上“呜呜”旋转的电扇,像放风的犯人终于修得片刻闲余,走走停停,既欣喜若狂又格外警惕。
它寄生的主人一点也没觉察出异样,仍安静得坐着听讲。看得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似有无数之虱子在头顶爬行般,令我不得不伸手去挠。
那时的我已学会了一点虚伪,我非常自然得撩起耳间的发丝,轻柔得在指尖缠绕,缠绕解散来回几圈,再用指尖轻刮发根,五指交替刮着,随意又自然,其实那正是虱子出没的地方——咬死我了!我强压着烦躁,食指和大拇指使劲一捏,从发根处逮着一只苦苦挣扎的虱子。我屏息凝视,小心翼翼得捏着它肥胖的身躯,顺着头发丝儿一点一点艰难得往下移动,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它挣脱了枷锁。
此时,我既要照顾到老师的情绪,还要用心抓虱子,我的左手在头顶紧张有序的作业,右手还要一丝不苟的记着笔记。
终于,左手顺利降落到桌面,还来不及看,便将异物往指甲盖中一摁,咦?没有蹦脆的声响?我急忙一看,被我抓住的头屑扁平得贴在我的指甲盖上。失败令我十分懊恼,又因为错过老师讲的重点,一度到了沮丧的地步。当然,也有少数几次的成功,那蹦脆的响声,那从指甲盖下迸出的一丝虱血,都会令我激动不已,虽然看着恶心,却大快人心。
为了消灭头虱,大人们使出各种招数。
祖母往我头上浇过醋,撒过盐,想着酸死它、腌死它,直到头皮被叮得难受,它却还依然顽强得活着。于是,我祖母又朝我头上浇了祖父最爱喝的烧酒,当每根发丝都浸润在刺鼻的酒香中时,再用塑料袋一套,闷死它、醉死它!不出一分钟,头皮就被虱子挠得奇痒难忍——终于一场大灾难降临了,所有的虱子像发了酒疯的司机,横冲直闯,上蹿下跳,起劲得咬着爬着,直到塑料袋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它们才如同窒息般,渐渐失去了气力,而我痒并快乐着。
这时,祖母会将备好的热水一瓢一瓢得灌在我头上,醉酒的虱子顺流而下,漂浮在水面上,热水一瓢接一瓢,虱子一只接一只,直到最后再没有虱子的出没,祖母和我才放心得结束了这场屠杀。
但能将其连根铲除的,只有祖母手中的篦子。
我还记得,祖母常备的篦子,已经被岁月磨得油亮油亮,密密的篦齿被祖母缠上了白线,就是为了梳头时,能将虱窝的幼崽和虮子一同铲除。篦子上藤叶缠绕的雕花已经失去了最初的色泽,篦齿也断掉了两根,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威力。
祖母往往会在空闲下来的午后,挥着她油亮的篦子,笑道:“来,让我们把虱王和虮子给找出来。”在一块被岁月蹭得发亮的水泥地板上,祖母端着小板凳笑眯眯得拢着我坐在她的膝下,解下蓝黑围裙披在我的肩上,用齿间稀疏的木梳利把我的头发梳得整齐,祖母摁着我的头,将篦子深深得嵌入我的头发,又缓而用力的往发梢刮去,发丝与篦齿发出“嘶嘶”得摩擦声,我常忍不住疼,大叫着要挣脱祖母的臂弯,而她两膝一夹,又把我死死拢在她的膝间。
一遍下来,白线的一边都依附着一排虮子和小虱子,祖母用指甲一点点得将其剥落,任由我在地上又摁又掐,发出声声响脆,有的小虱子拼了命的逃散,祖母迅速得亮出她又大又硬的指甲盖,“咔咔咔”全部消灭掉。
这时候邻居家的小哥哥也会跑过来,蹲在我们身旁看着祖母麻利的动作,惊讶得朝我大喊:“你是虱子王吗?”羞得我红了脸。
直到头皮被刮得发烧了,祖母才会罢休。这时,祖母就会扒开我的头发,眯着老眼,一丝一丝的翻找那些余孽,就像在野草丛中寻找宝贝,这个时候小哥哥多说一句话都是不行的,会被祖母吁,好像虱子听了去就会逃掉。她自己也不说话,均匀的呼吸有时候会急促起伏,这时候从她又老又硬的指甲下发出蹦脆的响声——一只虱子死了,一颗虮子死了。与此同时,我的头皮也会跟着发麻,祖母粗糙的指甲刮在我的头皮上,有种异样的舒适感。偶尔她还会捉几只特别大的虱子递到地板上,任由小哥哥与我抢着去摁。
我一直怪祖母在小哥哥面前不顾及我的颜面,真是又脏又丑又羞。真希望快点结束,我便可以和小哥哥打嘴仗以挽回我的颜面了。
待到祖母抖完我肩上的围裙,她又吃力得直起身,打来一盆温水,将手中的篦子抹上肥皂,用洗刷认认真真刷起来,待到篦子被擦干后,她又眯缝着双眼,将旧的白线拆下,换上新的白线,细细缠住每一个篦齿……
然后就会听见祖母用细而长的声音朝已经跑到邻居家嬉闹的我喊道:“回来洗头哩……”
如今,头虱已灭,而祖母那把战功显赫的篦子,早已被遗忘在了窗台,篦齿发毛了,白线发黄了,祖母也老了。
而我总忆起坐在墙脚下挥着篦子的祖母,替我捉虱子时眯着眼的祖母。
作者:筱楚白
回到五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我们记忆的那些人、事,灵光乍现,都没有凋谢,只是静静藏起来,待我们长成我们曾经想要的模样再悄悄绽放于心底。
我留念的不是我的青春年少,我留念的是我青春年少里你的模样。
-----------《人间心事》消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