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木
01
清明节,我和妈妈一起回老家给爸爸上坟。
爸爸去世已经10年了,虽然我们已经搬城里居住了20几年,尊重他生前的意愿,还是选择安葬在乡下老家的南山坡上,那里是大多数老家人死后的归属,爸爸说那里熟人多,喜欢热闹的他不愿被放在城里冷冰冰的陵园,和一群陌生人打交道,他爱他的故乡。
我和妈妈拎着提前买好的冥钱、冥衣、鞭炮下了车直奔南山坡,南山坡距离我们老家村庄还有2里地的样子,坡面向阳,每天的日照时间长,村民们在这里种了一大片的油菜,清明节刚好赶上油菜花开的时节,远远望去,一阵微风吹过,涌起一股又一股金黄色的波浪,阳光下闪耀过一波又一波亮光,那充满朝气的明黄色,仿佛阳光沉淀下来了,沉淀在薄薄的花瓣尖上。
这样的风光哪里是城里的陵园能比的呢?我忽然明白了爸爸想要安葬在此的目的。
“咦,坟地四周还是收拾的这么整齐干净,谁干的呢?”妈妈一边嘀咕一边掏出冥钱、冥衣,准备来烧。
已经连续三年如此了,我也很纳闷,到底是谁做的好事。
几年前妈妈回去给爸爸上坟,跟村里几个熟人闲聊的时候,提到说爸爸的坟头每次回来都杂草丛生,看着很碍眼,我们在城里不方便老回来清理,拜托他们谁没事帮忙清理一下。
从三年前起,每次我们清明节回来上坟,都是今天的景象,整整齐齐,明显有人专门修葺过,妈妈也问过村里几家没出五服的亲戚,都摇头说不是自己。看来这是打定主意要默默做好事的人了。
上完坟,我和妈妈照例要到小五叔家吃午饭,小五叔是我家没出五服的亲戚,小五叔的父亲和我爷爷是堂兄弟,老家里也没直系亲属了,小五叔算比较亲近的了,每次我们回来,都是小五叔家招待。
02
往村里走的路上遇到好几个妈妈认识的熟人,聊了几句。不外乎又是“又回来了,今天还是给老家儿上坟?没事来家里坐坐”之类的客套话。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憨磊子”,他家在村口第一家,也算是村里的门面,门头修的很气派,别家都用的红砖,挺俗气,唯独他家用的砖是青色,朱红色大门足足三米宽,两边青砖堆砌的坚实的底柱,上面是厚实的平顶屋檐,大概三米半长,两米宽,前后特意凸出了50公分,显得造型别致。大门两侧还别出心裁种植了一些月季、牡丹、栀子花,不像别的农家喜欢在院子里种蔬菜。过年贴的大红对联和门神还跟新的一样,看起来很喜气,又有清雅之气。
“憨磊子”的父亲王大亮是我们村的小学教师,算是村里少有的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教书几十年了,村里的孩子到大人差不多都是他的学生。可惜一肚子墨水却都洒给了别人,他自己的两个孩子,老大闺女叫王丽,读了初中死活不读了,后来外出打工很多年杳无信息,也不回家,也没见结婚。老二就是“憨磊子”了,大名叫王磊,不知是遗传变异了还是怎的,王大亮夫妇都是智力拔尖的人,却生出了个傻子,王磊的智力永远维持在8、9岁儿童的水平,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憨磊子”。王大亮夫妇为孩子的事愁的头发都白了。
上小学时,“憨磊子”和很多人都做过同学,因为他永远在三年级留级。我跟他一起上三年级的时候,他已经十二岁了。
当年他就是我的小跟屁虫,别的小伙伴根本不和他玩,觉得他就是个傻子,其实我心里也不想和他玩,但是家长在家里叮嘱过我:嘲笑有缺陷的人是不对的。所以我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嘲笑他,偶尔也和他一起玩他喜欢的“挑竹签”游戏。
我想他肯定也是孤独的,没人陪他玩的时候,他经常独自一个人拿着小棍儿在地上划来划去,所以他非常珍惜愿意和他一起“游戏”的人,在他心里,我算是他的朋友吧,我想。
记得有一次,班里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孩给我起个很难听的外号,我很生气,就和他打起来了,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几下便被他反钳着手动弹不得,嚎啕大哭,其他的小朋友都在围观看热闹,没人敢上前。“憨磊子”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他刚从外面进来,看到了这一幕,二话不说,雨点般的拳头打在了那个小男孩脸上,边打边说:让你欺负我朋友!让你欺负我朋友!小男孩鼻子顿时血流如注,哇哇大哭,后来这事还闹到学校领导那里去了,但是碍于“憨磊子”的智力状况,再加上王大亮就是学校的领导,最后就教育了事。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
03
在我心里,我们的友谊其实只维持了那一年。
后来我升学到初中、高中、大学,离家越来越远,回老家的次数也很少,与“憨磊子”几乎没有交集了。偶尔听到小五叔提起,“憨磊子”结婚了,媳妇是来村里乞讨的一个流浪女,王大亮夫妇也知道以儿子的智力状况想娶个各方面都正常的媳妇不太可能,但王家就这一根独苗,也不能断了后啊。
所以儿子到了适婚年龄,老两口也到处物色身体方面有点残疾的女孩,无奈一直无果。后来村里来了个乞讨的女孩,据说是被父母遗弃的,智力也有点问题,王大亮媳妇把邋里邋遢的女孩洗干净后发现也算是个模样周正的人,当下决定给儿子做媳妇简直完美极了。
媳妇娶了,下一步就是要传宗接代了,听村里人背后说王大亮媳妇怕儿子不懂男女之事,还给儿子买了好几盘毛片,在儿子和媳妇的卧室播放,让儿子跟着学。后来还真是起效果了,“憨磊子”媳妇半年后就怀孕了,十个月后,产下一个健康的女婴。王大亮跟媳妇怕吃了“憨”媳妇的奶,孩子也是个傻子,从来不让媳妇母乳喂养,自己买进口奶粉喂,半岁时还专门去医院检查智力水平,一切正常。
孩子的智力健康让王大亮夫妇这些年愁眉不展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老两口全权负责带孙女,不让儿子儿媳插手。
04
这些年我偶尔回老家,很多次看见过“憨磊子”,他还是小时候的神态,憨憨傻傻,他还认识我,每次他都想和我说几句话,但明显我们现在已经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了,根本无话可说。有时候也最多也就一句“你回来了”“嗯”。
今天又看见他正倚在大门口吃午饭,看见我和我妈走近,他略显兴奋的说:
“婶婶,你和岚岚又回来给我三伯上坟啊?”
“是啊,磊子,吃饭呢!”
“嗯,你们要不要到我家吃点饭?”他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看了我一眼,我始终没说话。
“不了,我们去小五家简单吃点就回去了。”妈妈客气的说。
我们一路来到小五叔家,虽然说简单吃点,但小五叔还是准备了很丰盛的一桌子菜,因为爸爸活着的时候家族威望挺高,所以每次回来,这些“亲戚”都比较照顾我们。
吃完饭我们又闲聊到了坟地修葺一新的事,小五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前几天去镇上买化肥,因为有其他事耽搁了,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开拖拉机到南山坡那段好像看到一个黑影在那里挥锹,就在三哥坟地的位置,看着背影有点眼熟,难道是他?”
正说着,听到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小五叔的媳妇凤姨就开始在外面大声唤我们:“快点快点嫂子,汽车来了,我刚才看车上今天人不多,估计还能有个座位。”
我和妈妈一个箭步冲出去,搭上车走了。
这趟农村的“中巴公交车”是邻村的私营车辆,现在乡下人去城里也多了,原来需要先步行到米家镇上,再买票坐车到市里,很麻烦,后来邻村有经济头脑的人就买了一辆中巴车经营,负责周边几个村子,所以现在乡下人去城里也方便多了,不用再周转了。
中巴车每天只有两班,早上7点一班去往市里,11点返回乡村,下午3点第二班,下午五点返回,冬季和夏季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时间。
我忽然想起刚才小五叔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为什么默默晚上去做呢?准备逮个机会要好好问问他。
05
十一国庆节,小五叔带着全家到市里来玩,顺便来我家坐坐,小五叔眉飞色舞的说起城市的变化,感慨万千啊!
“农村真的还是比不上啊,看看你们这里还有科技馆、海洋馆、动物园,这些我们丫丫只在电视上看过,这回来看见真的了,看把我家丫丫高兴的。”丫丫是小五叔的小孙女。
“那以后经常过来看看,玩完了就来我家住。”好不容易招待一次老家来的人,妈妈也很开心。
我又想起那个人了,便问小五叔:“小五叔,你上次说的给我爸坟地清理的那个人是谁啊?”
小五叔愣了一下,神秘的说:“我说出来,估计你们都猜不着,保准你们吓一跳。”
这下我更好奇了,妈妈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快点说,快点说,我们还要好好谢谢人家呢!”
小五叔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的说出了三个字:“憨——磊——子——”
“怎么会?”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妈妈也摇摇头。
“我说你们猜不着吧,我上次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当时看那个背很像他,但是还不敢确定,后来我有一次开玩笑问他为啥没事跑去帮我三哥的坟地修整的那么干净?你猜他咋说?”
“……”
“他说他跟岚岚是好朋友,岚岚老家里没其他亲人了,他要帮忙去修。怕家里人说他,所以就晚上偷偷的去。他还说别让我告诉你们呢!这个憨娃娃,岚岚你都多少年没跟他联系过吧。”
听到“朋友”这俩字我忽然感觉脸庞发烫,说实话,我从来没在心里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我感觉他不“配”。可是这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我看不起的人原来一直把我这个“朋友”刻在心里,而我却早已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06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和妈妈再回老家给爸爸上坟,同样的干净整齐,爸爸的坟地被围绕在一片盛开的油菜花地里,好美!我想爸爸在这里安眠是安心的。
回村的路上,我又碰见了“憨磊子”,他抱着自己的闺女,站在大门口,还是老样子,冲我傻乎乎的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拿出提前几天买好的洋娃娃递给了小女孩,小姑娘拿着洋娃娃又抓又笑,开心的哈哈大笑。我看见他也在傻傻的笑,温馨而又安宁,跟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