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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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菁要相亲了,她今年二十九岁,下个月就要满三十了,她没有男朋友,也没打算找,当然也没人追,于是吴兰背地里托人帮她介绍一个。那天,李菁备课备到很晚,刚忙完手下的工作,就收到吴兰给的课题。李菁还没来得及点开陌生男人的照片,那头的吴兰就打过来,她耳提面命,说这个男人是乡里阿姨的外甥,跟她差不多大,同座城市,在医院工作是名医生,人长得挺不错。李菁听着吴兰满嘴的叽里呱啦,她不敢说不。吴兰是个强势的女人,从小到大,李菁都听从吴兰的主意或安排,什么吃穿,几点起床,准时睡觉,按时回家,去哪玩跟谁玩都需报备,现在成年了,帮她挑对象都需要入她的眼才算合格。半年前曾相过一个,约出来吃个饭,分别后男方直接坦荡地跟她说,她不是他喜欢的型。李菁是有自知之明的,她不够漂亮,衣着朴素,戴着厚框眼镜,绑起高马尾,前边斜着刘海,皮肤从没保养显得蜡黄而粗糙。她本身就是从乡下来的丫头,不同城里人会打扮,就连耳洞她都没打过。李菁曾这样想过,把自己比喻成牛,吴兰是放牧人,放牧人扬起鞭子要她在哪吃草就在哪吃草,不敢哞一声。他们相互通过好友请求,也各自介绍对方。王毅很健谈,话里还带些幽默,不过李菁都是哦嗯几声尴尬收尾。她本身是个文静的女孩,话少,或者这样说,她不够风趣,就连带课她也是循规蹈矩的那一类,不能烘托课堂里的师生气氛,可她依旧从事这份职业。说到底,她曾经是个怀揣梦想的天真小女孩,只不过她后来放弃了,放弃成为一名舞蹈家的梦想。
王毅想约李菁这个周末见面,李菁没有回绝他,地点选择在星巴克,很多男女都喜欢选择这样的聊天场所。李菁没有怎么刻意打扮,一件斑马纹衬衫一条棉质咖啡色裤搭配一双白色帆布鞋就出门了,毕竟她的衣柜要不格子衬衫要不棉质面料的裤子。星巴克距离她租的房子不远,她步行过去。王毅发了一条消息,他说他到了,他是先开车过来的,他不想让她久等。李菁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往里张望,一个男人在靠窗的位置朝她抬起胳膊,怪熟悉的面孔,应该是他了。李菁坐在对面上下打量他,白色衬衫,西裤,脚底一双皮鞋,手腕还戴着一块银表,一头有型的头发,光影交错中,有神的眼睛下是一张极具魅力的笑容。李菁恍惚了,王毅这是有备而来,相比照片,近距离看,吴兰说得没错,他确实长得可以。王毅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他问李菁要喝点什么,李菁扶下镜框,腼着脸说,跟你一样吧。能聊的双方都在手机上大概了解到了,什么家庭状况,工作岗位,兴趣爱好,过程中,李菁都耷拉着头,不敢看王毅,直到王毅从口袋里摸出两张门票放在桌面,再推到她眼皮底下。门票上面印有华美歌剧院五个字体。王毅说,待会我们一起去看演出吧。李菁拿起门票,背面还有图案,黑红交融,一个优美曲线的女人背影,她提着红裙舞动,神秘又妖冶。王毅继续说,上次我们通话,我不小心听到你在那边看歌舞剧,好巧不巧我对这个也有兴趣,所以我想请你一起去看看。李菁很意外,王毅可以细心到这种地步。她刚好按到某个歌舞频道,停留一分多钟就关掉电视。舞蹈,她曾经梦寐过,追求过,留恋过的东西,如今已经从心割舍,很难再拾得起。别人面前她也很少提及舞蹈,跳起舞步。那年高中校园文艺汇演,李菁盛装打扮,白花圈,白裙子,又白又红的底妆,她躲在幕后不停张望观众席,可她一直没有见到李勇,他不是答应她一定会来看她的演出吗,结果轮到他们班登上舞台,李菁的目光一直追随观众席,始终没有等到李勇的到来,她心不在焉,灯光明晃,有几个舞步出了差错,同伴们皱紧眉头用恶意的眼神看她,一舞终了,他们退回幕后,一个女生用力推搡她一下,她险些跌倒,女生骂她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故意的,李菁难以启齿,不敢看她们。班主任跑过来,神色紧张地盯着李菁,说她爸出了车祸现在躺在医院里。李菁赶到的时候,李勇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白布被推出了手术台,宣布与世长辞。吴兰哭着拽李菁的胳膊,骂她,都怨你!怨你!要不是叫你爸去看你的演出,他也不会急着去学校,也不会跟别人的卡车相撞。李菁陷入深深地自责,她的脚底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无底洞,她不小心坠入深渊,怎么努力也爬不出来。她知道,她再也没办法鼓起勇气跳舞,也没有资格去跳舞,当初跳舞是为了跳给喜欢的人才跳的,她失去了李勇,再也没办法跳了。
李菁红了眼眶,她的目光一直追随舞台上一袭红纱裙的女生,她赤着双脚,线条优美地伸起双臂,跟随节奏,抑扬顿挫,肢体优雅翩跹,旋转,跳跃,舒展,点步,收拢,完美诠释一只在荷塘飞舞的红蜻蜓,美丽,轻盈,洒脱,自信,奔放,令人赞不绝口,帷幕缓缓落下,观众席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旁边王毅注意到李菁流下了两道泪痕,他把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关心她说,是不是想到什么共情的事了。李菁有些慌了,她抽回手,取下眼镜,抹干泪痕说,没有,我是太过兴奋了。王毅笑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次的体验应该很棒。李菁说,是的,谢谢你。他们走出剧院,一堆人从后边突然涌上来,幸好王毅拉紧了她,避免她被人流给冲散。前面的人围成一团,他们持着照相机还有话筒,都在采访刚刚跳《红蜻蜓》的女生,李菁从夹缝看到那优美的倩影,细密脉络的薄纱红裙,穿在她的身上,似乎成为她展翅翩飞的翅膀,她成为了一只艳丽又妖冶的红蜻蜓,大家都叫起她的名字,翁婷,翁婷。相机咔嚓响,人声喧哗,都在夸她是一名优秀的舞者,是前途无量的闪耀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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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完饭,王毅对李菁说你还有没有想去哪玩玩的地方,李菁说没有,王毅直接把李菁送到楼下,李菁解开安全带说了声谢谢,再见。要打开车门,王毅捉住她的手,那我们下次再见好吗,我对你有兴趣。李菁顿了一下,重新把身体坐正,说,虽然我们是相亲才彼此认识的,我不够漂亮也不怎么会聊天,但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产生兴趣。夜幕降临,湛蓝色的幕布亮起碎钻般的星,万家灯火,夏日来的几丝晚风,悄悄地钻进车窗吹拂她微醺的面颊。王毅放开她的手,深邃的眼眸闪出两颗星,他说,你是不是会跳舞?李菁怔了一下,看他一眼,摇摇头,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不会。王毅接上话,可我感觉你一接触舞蹈,眼神似乎有种微妙却说不上来的感情。像是种渴望,又是一种期盼。他不懂,他是不会懂她的。李菁佯装笑容,说,没有啦,我只不过跟你一样纯粹一种欣赏而已,那下次见。李菁不想过多纠缠这个话题,王毅眼里的星似乎暗下来,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一只手笑着和她道别。李菁上了楼,走道的灯光昏沉,灯泡上盘旋两三只飞蛾,有一只掉在地上挣扎,没过多久就不动了。李菁每天路过每家每户,都能目睹和倾听一种名为家的生活气息。有小孩子回家正开着门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路过窗口,不小心瞟见一家三口正幸福地吃起香喷喷的饭菜,家人还为孩子夹上菜,门口有只白猫用利爪挠着门也想参与其中,可能太饿,它又溜到灯泡下啃噬飞蛾的尸体。还有其他住户传出的电视声,夹杂嘻嘻哈哈的男女声。她租下一室一厅的房子,大学一毕业就在这生活打拼,她是孤独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成长,也暗自庆幸摆脱吴兰的约束。李菁洗好澡,坐在沙发上用干毛巾擦拭头发,按开电视,想搜歌舞频道,可是不知为何,搜索不到,她关掉电视心里出现某种落差。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消息浮现她眼前,是王毅发的,我们下次再约歌舞剧吧。李菁放下毛巾,拿起手机,迟迟没回复。房间很安静,窗外吹进一股风,渗进溽湿发隙,凉丝丝的。她打出两个不了,可又逐字删掉。她感觉乏了,明天一早有课,想早点休息,她顶着未干的头发侧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合上眼。半夜清醒,她蠕动舌头,口干舌燥,想喝水,撑起发麻的四肢,拿起茶几上的黑色水壶和水杯,甩了几下,却倒不出一滴水。起身去冰箱拿瓶矿泉水,缝隙空间传来几声嗡鸣啪嗒的动静,突然间成为一股暗涌撞进耳膜。是什么?李菁徒望四壁,没有何物,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让她有些眩晕。仔细听,似乎从房间里传出,蹑手蹑脚进了房,声源越来越大,在靠墙密闭的衣橱里,李菁打开床头灯,昏沉的暗黄闯入视野,她屏息凝神,两手抓着把手缓缓打开,嘎吱一声,沉闷的声源立即静止,衣架上仅有几件衣物,李菁伸手翻动,没有任何藏物。昏黄落在橱角安置的鞋盒,白色的,尘封的回忆被开启。大学毕业后,李菁决定把它从家里带过来。李菁拿出鞋盒,坐在床沿,她轻轻打开鞋盒,一双红色凉鞋,下边还叠着一件红色小裙子,那是在她十岁李勇送给她的一套生日礼物。凉鞋的鞋带上镶嵌六颗心型碎钻,跳的次数多了,一颗不小心受到摩损不知掉到哪去,李菁曾尝试在家的每个角落寻找,她格外珍惜鞋子,缺少一颗,那里仿佛变得空荡荡,像是漏了气。她眼红,心情不好,李勇问她为什么闷闷不乐,她说,鞋子上的钻石少了一颗,老找不到。李勇听了笑话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爸爸再给你买一双,全是大钻石的那种。李菁说,啊?那种鞋子我能跳得动吗?我怕钻石被别人捡了去。李勇听完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小菁的鞋子不是用来收藏的,是用来跳的。爸爸喜欢蹦蹦跳跳的小菁,可爱极了。李菁拿起凉鞋,小小的,冰冰凉凉的,那里的空缺无法弥补,说是不在意,但李勇的离去,李菁似乎变得更在意了。她把凉鞋放在床沿,又伸手摸进柔软的红裙子,李菁记得这是件无袖的蓬蓬裙,胸前是镂空花纹,身后系着蝴蝶结,李菁穿上它跳起舞,李勇还夸她是最美的小仙女。
记忆像时间的沙漏倒灌在李菁的脑海,思绪狂澜,她的眼角渐渐朦胧。此刻,鞋盒发出嗡嗡啪啪响的动静,它在裙子间上下蹿动。李菁吓一跳,小心翼翼地翻动,一只飞行物体嗖地蹭向空中,手里的鞋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它飞向衣橱,飞向桌子,飞向书架,飞向墙壁,盘旋几圈落在李菁的面前,它停留灯罩上,一只夕阳红的蜻蜓,竹节般的尾腹,撑起四片纤长晶莹的薄翼,在李菁的视觉滚动一双深不可测的复眼。又嗖地一下,飞出了窗,李菁急了。小时候,李勇养殖了一片鱼塘,那会,李菁常跑到家后边的鱼塘跟在李勇的屁股后面,看他怎样一路操劳,一路把养殖的鱼送到城里,她坐在副驾驶第一次跟李勇去了城里,见识到了城里华丽的气派,一路上的兴致勃勃,直到进入一家餐厅,她陪着李勇把鱼箱搬进去,也在那时,她瞅见柜台上的电视,一个红衣女子在屏幕里手舞足蹈,美丽与优雅的肢体化作一团红花在她眼前肆意盛放,小小年纪的她驻足片刻,深深掉入稀奇的漩涡。那刻起,舞蹈的种子在她心里埋下,生根发芽。她心血来潮常常伴随李勇的身畔,到了城里,餐厅,电视机面前,学来一段四不像的舞蹈在鱼塘边光明正大地展示。鱼塘的上空盘旋迷人的红蜻蜓,李菁在李勇面前手舞足蹈,她得意地说,爸爸,我跳得不赖吧。不料下一秒却破功,她被草皮上的石头给绊倒,吃了一脸灰,李勇笑得前俯后仰,扶起她,拍拍身上的灰。李菁的膝盖磕破皮,因为吃痛,她大声嚎哭,李勇安慰她,指着上空的红蜻蜓说,小菁不要泄气,将来啊你一定会跳得跟它们一样,是个又美丽又自信的大姑娘。李菁放下抹在眼眶的拳头,抬眼望向漫天飞舞的红蜻蜓,嗡嗡嗡,美丽,敏捷,轻盈,一下掠过水面,用尾端轻点水,浮现一圈柔和波纹,一下挥舞纱裙盘旋升空,真的好像仙女们在欢乐地跳舞。
李菁冲出房门,跑过静悄悄的走廊,惊扰了门前打哈的小猫,小猫呲着毛发喵呜一声。鞋下碾过一地飞蛾残肢,一半被她随身带走。啪嗒啪嗒的脚步在黑夜里肆意游蹿。流云稀疏,幽悬明月映射,一地银白成霜,红蜻蜓显现眼前挥舞振翅,变得晶莹剔透,它在指引她,它会带她去哪?找李勇吗?李菁越过浓稠的树影,跑向四下无人的马路,拐过几个路口,闯进正和公园的大门,夜风卷起路牙子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一路漂泊,直到卡在枝干上。李菁穿过长亭,娱乐设施,花坛,艺术雕像,桥梁,一路虫鸣雀跃,草叶窸窣,红蜻蜓终于停在池塘边沿的铁链上,再隐没开得正艳的水上荷花。一路的夜跑,汗津津的面颊被月光浸染得透亮,一颗一颗洒落,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李菁扶着膝盖上下喘息,用手拭去眼角的汗珠,不小心注意池塘另一端还有人,李菁慢悠悠地绕着边沿走。那是名红衣女子,她赤着脚在月光下舞动,双手叠合双脚并齐,抬起腿脚有力柔美,伸起臂膀划弧流畅,一头黑丝在脑后随风飘逸,红色纱裙优雅翻飞,像片柔嫩的花瓣浸泡圣洁的月光底下。李菁处在不起眼的角落怔怔沉醉,女子身心投入,落地轻盈,模样楚楚动人。李菁空缺的部分,似乎一股水泡相继汩汩涌现,一个挨着一个逐渐喷薄。女子停下动作,她注意到了李菁。李菁缓缓靠近她,发现这名女子面孔有些熟悉,这不正是今早在歌剧院表演的翁婷吗。李菁跟她打声招呼,说,你跳得可真美。翁婷笑了,挥发荷花香,像池中开得艳丽的荷花,如此白里透红,她轻声说了谢。跳完一支舞的她没有留下任何粗糙的喘息声,就连光滑细腻的皮肤没有出现一滴热汗。李菁对她说,我今早的时候刚看完你的演出,所以我算是刚刚认识你,他们都叫你翁婷。翁婷说,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能来,我很开心,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可以啊,木子李,艹字头的青,李菁。李菁继续说,翁婷,你每天凌晨都在公园练习吗?翁婷提起裙摆,露出莲藕般光滑白净的小脚,踩着冰冰凉凉的大理石,是啊,我喜欢在月光的洗礼下跳起舞,这样才更有感觉呢。李菁想,谁会三更半夜不睡觉在公园练舞啊,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练舞方式呢。她抛弃舞蹈时隔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面对舞蹈,翁婷的高深诠释,舞蹈带给她的潜移默化,一夜之间让她原本从缺了氧的海底被放逐到海面,她在艰难地喘气,她知道这一过程是场惊涛骇浪的遇险。李菁不知不觉对她产生歆羡。翁婷突然拉起她的手,一脸无谓,她说一起跳舞吗?我教你。李菁不知所措,但又不想拒绝这份牵引,她会回想到过往,对舞蹈的种种寄托,会想到李勇,在她身畔给予鼓励,会想到吴兰,一直对她的舞蹈给予否定,直到失去了李勇,意味她的舞蹈终结,她抬起腿的瞬间,一种被剥离的韧肌,像生了锈的齿轮,硌硌转不动,她意识到,舞蹈完全脱离她的人生,她不再属于舞蹈。李菁沉闷一声双膝着地,她的空缺正在漏气,呜呜嘘嘘地漏个不停。她捉住翁婷的手不小心落了泪。翁婷问她怎么哭了,李菁哽咽说,很抱歉,我太笨了。她突然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她止住零碎的眼泪,说着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去,有机会我们下次见的话。这是李菁落荒而逃找出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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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菁这几天总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件,歌剧院,红蜻蜓,翁婷的舞姿,这令她的生活魂不守舍。例如,她会走神,上课上到一半突然接不到下面要说的话,批改作业也会对错搞涽,同事让拿的东西也会忘了帮忙拿,交代的事情忘了去做,把一切正确的轨道完全脱离等等等等。这天周末,李菁本来可以睡得晚点,门外一阵敲响,她蓬头垢面,开了门,吴兰皱着眉头出现在她面前,地上却是大包小袋,上次来过一趟吴兰已经驾轻就熟了。吴兰一开口,说她怎么起那么晚,要是平时的话还得了。说着,便提起地上的大包小袋,进门继续连珠带炮,将来要是嫁了人怎么做一个守规矩的贤妻良母。李菁不敢回怼吴兰,只能俯首就范,她接过吴兰的大包,吴兰心平气和地说要在这住上两天,把小袋青菜蛋肉提到厨房。她瞄了一眼灶台上干净得发光的锅底,又说,别老再外面吃一些不卫生的东西,自己做才吃得安心。吴兰在镇上的馆子帮忙洗碗烧菜,自从她的丈夫离去,她就没有继续打理鱼塘,而是把它们给盘出去。做饭的时候,吴兰切菜,那双积年累月浸泡在泔水的手掌已经变了形,像那皲裂发黑的树皮,没有了一丁点血色。吴兰孤家寡人,为这个家操劳,头上的银丝,眼角的皱纹,脊背的弧度,都在证明一个人的机能正在极速老化。李菁知道吴兰一直都很强势,对她管教严苛,说教连篇,这一些李菁全都认了,因为她只剩下唯一的母亲。吃饭的时候,吴兰还旁侧敲击地问她,跟王毅怎么样了,这小伙子可真不错,你已经老大不小,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啊,你可得加把劲。那时候的李菁才想起,糟了,把回王毅消息的事情抛之脑后了。吴兰要求李菁帮她配把钥匙,她说以后出入方便,李菁同意了,帮她配了一把钥匙回来,吴兰让她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李菁说她睡沙发就好,吴兰不肯,说睡沙发对女孩子的发育不好,李菁一直迁就着她,她说什么是什么。直到有天傍晚,她从学校回来,看到吴兰提着一袋垃圾下楼,吴兰说,回来啦,饭菜妈都煮好了,你先收拾收拾待会就可以吃,妈先扔个垃圾去。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李菁转过头便注意到了黑色袋子口偷偷露出的一抹红。像突袭的电击一般,李菁从前面喊了一声,妈!吴兰回过头,李菁第一次从吴兰的脸上看到神情的紧张。李菁匆匆跑向她,夺过她手里的垃圾,打开一看,果真是李勇送给她的红裙子还有红鞋子。吴兰此时的口是心非,说着,都是大人了,还留着小孩子的玩意干嘛......我也是看它们占地方,所以把它们给清了。也许在这一秒,吴兰终究把李菁埋藏多年的导火线给点燃了,轰隆一声,坍塌毁灭,连渣都一丁点不剩。李菁绝望了,愤怒了,伤心了,她红着眼眶,朝着吴兰吼,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可是爸给我的东西啊!吴兰默不作声。李菁缓和好久才说,难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害死了爸吗?吴兰捉住李菁的手,摇着头,泪眼婆娑,没有没有,都过去了。妈已经不怪你了,我只是担心你,担心这些东西只会伤到你。李菁甩开吴兰的手,从小到大,你一直都不支持我,还指责我说女孩子家去跳什么艳俗的舞,我那时就想,原来只有我爸才是最能理解我的人。直到我们失去他,我才认命,也许你说的对。就是我害死的,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跳舞,这一刻我选择了你,满足你,讨好你,弥补你,我放弃了我。可你呢,到现在连仅存的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妈!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痛苦!李菁心底的那道闸突然泄了洪,反抗的浪潮终究淹没了吴兰,淹没了整片阒静的楼层,而那些不明所以的人们能从她们母女之间的罅隙共情多少呢。李菁跑出公寓,那一晚她没有回来,她踱着步走进了正和公园,月朗星稀,无风无云,连虫鸣也是相伴安逸,她没落在浓稠幽森的树影里,再一次地走过长亭,娱乐设施,花坛,艺术雕像,桥梁,直到荷花池塘。她静静地坐在石椅上,眺望着水上中央,那片朝气蓬勃,争奇斗艳的荷花林,月色柔和,水波光粼,沁人的荷花香正催眠她的身心,荷花林里飞出一只红蜻蜓,从天降在她的肩膀上,李菁扭过头,盯着它转动红色复眼,美得绚丽璀璨,似乎将她带进安宁的梦乡。
李菁再一次从凌晨清醒,她睁开眼就见到了翁婷,是翁婷摇着她的臂膀喊醒的。翁婷说,李菁,你怎么睡在这里了?李菁欲言又止,她不想说出她的心事,可翁婷似乎都懂,对她伸出了双手,李菁看到她眼里期待的目光,翁婷说,李菁,跳舞吧,跳舞你就会忘记一切烦恼了。李菁仿佛在这一刻清醒,以前的她为了满足李勇,把所有的舞蹈都跳给李勇看,总会跑到他面前,拉着他的大手喊,爸爸我今天又学习了很棒的舞蹈,你看看,我厉害吧。李勇总会为她拍手称赞,就连鱼塘养的鱼他都能停在一边,只为欣赏她的起舞。李勇很热衷帮她拍照,帮她买衣服买鞋子,学校一有文艺汇演,他都准时去参加,她会悄悄听到,他在别人面前夸这个是她的女儿,是不是跳得很棒。李勇真的真的很爱她。李菁闪出泪莹,她迎接翁婷的双手,跳进了月光,她想她该为自己跳支舞了。回去的时候,吴兰已经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饭桌上一锅热气腾腾的鸡蛋瘦肉粥,旁边留有一张纸条,上面还押着一把备用钥匙,李菁挪开钥匙,看着纸条上写着:李菁,你一晚上没吃,千万别饿着了,也许妈不应该要求你太多的,妈只要你身体健康,妈爱你。李菁掀开锅盖,舀起了粥,坐下来一点一点地把它们送进了胃,没过多久全是热乎的。
后来李菁做了最大胆的决定,她辞去教师一职,回归本真。有天晚上她终于回复王毅一条消息,她简单地回复,好的。王毅没有追问,那么久了现在才回他消息,是不是不礼貌,也许他懂得怎样不做个讨人嫌的人。于是王毅约了李菁这个周末再去一趟华美歌剧院。这天周末,王毅很早地在楼下等着。他依旧打扮有型,李菁依旧打扮朴素。上了车,一路直达华美歌剧院。歌剧院人满为患,庄重悠扬的音乐飘扬大厅。他们按门票的编号入座,坐在了最前面的一排。王毅说,很开心我们还能在一起看歌舞剧。李菁盯着台前淡淡地说,王毅,有件事我没有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会跳舞。王毅呆愣片刻,然后笑了,他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开场前的五分钟,李菁悄悄地离开座位,她对王毅说想上趟洗手间。她出了会场,来到了大厅,她按着告示牌的位置,在走廊左拐右拐。李菁突然看到了前面的翁婷,她穿着一身红纱,形影单只,李菁发现翁婷提起裙角,驮着右脚正一瘸一拐地向前进。李菁匆忙跑过去,扶住翁婷,翁婷一脸惨白,就算是浓妆也盖不住痛苦的气色。李菁急了,翁婷你怎么搞成这样?翁婷艰难地咽下口水,像是被拔掉了翅膀,她说,我赶得太急了,不小心从台阶摔了下去。李菁惊讶了一声,缓缓看向翁婷纱裙底下的腿部,右脚上的伤令她触目,膝盖的部位被磕蹭了一层皮,露出血色的脓浆,脓浆边缘还包裹着一层沙粒。李菁目光急切,可四下无人,现在的时间大家全都集中在会场。李菁抬起翁婷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去看医生。翁婷反而抓住李菁的手,她目光坚定,说,李菁,我知道我现在是不可能跳舞了,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受了伤,所以......你代替我上场吧。无法承受这个消息的李菁,立马乱了手脚,你在说些什么啊翁婷。答应我,拜托!这是翁婷最后的恳请。虽然不可理喻,但翁婷说,只要上了妆,谁也认不出的。她们到了洗手间,李菁卸下了眼镜,换上了翁婷的红纱裙,翁婷帮她迅速上了妆,果真李菁下一秒完全变了样,在大面镜前的她突然间变成了翁婷。
舞台的帷幕缓缓拉开,悠扬的美妙音乐响起,白色聚光灯聚焦在李菁的身上,李菁抑制不住的冲动,她的世界仿佛一片波涛汹涌,又瞬间浩瀚无穷。会场上此时座无虚席,鸦雀无声,她看到舞台下的王毅在对她笑,朝她加油打气。李菁赤着双脚,线条优美地伸起双臂,跟随节奏,抑扬顿挫,肢体优雅翩跹,旋转,跳跃,舒展,点步,收拢,完美诠释一只在荷塘飞舞的红蜻蜓,美丽,轻盈,洒脱,自信,奔放。帷幕缓缓落下,观众席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李菁转过身,翁婷安静地浮现在她的身后,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李菁,身上那件红纱裙跟火红色的幕布相互交融,翁婷的面部渐渐变成李菁清晰的轮廓,下一秒光怪陆离,嗡嗡嗡,啪啪啪,相继喷薄,幻化漫天飞舞的红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