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隔了一个人的体重

阿凌,人如其名,长得足够“凌厉”,一个1米75的男人,体重仅45公斤,用别人的话来说,“这是刀锋般的体重。”

阿宽,依旧人如其名,拥有一个被人笑话的身高——1米59。体重80公斤,用别人的话,“这是航空母舰的重量。”

不知道哪来的话,“胖的人胸大,胸大就意味身材好”,阿宽就此没感到丝毫优越感,还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小学五年级,班上的女生刚开始戴“小可爱”,她已经跟母亲在都市丽人选内衣。

初中的时候,穿的尺寸跟如今林志玲姐姐同款,腰围恰如别人的胸围。

阿宽家里很有钱,按常理,人愈长大愈意识到钱是件好事。她恰恰相反,知道郑欣宜依旧变不了郑多燕,她倍感失落。

这个世界还是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相比之下,阿凌的家境远不及阿宽,自出娘胎,母亲就辞世,被冠以“天煞孤星”,这恶名直到他的父亲找到心意的对象才消除。

鉴于自幼缺乏关爱,吃饭常是不按时,营养不良的形象在初中加剧,他是班上唯一一个穿女生s码,也显得宽松的男生。若然阿宽的衣服让阿凌来穿,这压根是给他盖上一张被子。

但这两个体型及家境差异巨大的人,有一天成为了同桌,那种“比起帮你盖被子,我更愿意和你说晚安”的故事也从那天开始。

1

刚开始老师认为,把他们编在一起,他们能互相分享经验,取长补短。没想到这些经验他们都分享得足够精辟,或者说,在一件事上他们总把自己的缺点当作优点攻击对方。

“想减肥就少吃饭啊!”

“想增肥就多吃饭啊!”

“死胖子!”

“死瘦子”!

从不羡慕对方,还看不上对方。

老师忽略了一个问题,肥胖的人跟瘦的人一起更显胖,反之亦然。

这样的攻击持续了一阵子,某次下课,阿凌回到宿舍换上一套运动服,据说瘦的人要多运动,跑着跑着他发现阿宽也在操场上跑步。

“你这么胖还跑步?”他问。

“你这么瘦还跑步?” 她反呛。

两人就跑步是增肥还是减肥的问题继续各执一词,咄咄逼人,那次直到阿凌留意到阿宽的眼角沾染了些许日暮的色泽。她才意识到,这次不是简单地推翻一个错误,想深点,这也许是推翻一种信念,一种通过跑步能恢复正常身型的信念。

很快,日暮泛红的色泽从阿宽的眼脸聚集,“我不过是想瘦,我得罪了你吗!”她抛下这句话,不忿地转身离开,一个人。

阿宽在班上没什么朋友,一向独来独往,这个孤独的背影早已习以为常,偏偏这“习以为常”如今在阿凌眼里不太寻常。

他从阿宽庞大的身躯里,层层的赘肉里,粗壮的骨架里,忽然看见一颗十分自卑的心。

俨然她脚下的影子,在特定的日照下,不会是一如既往的庞大,有时会是脆弱的修长的单薄。

2

第二天,阿凌掏出一张纸越过那条三八线,放在阿宽面前。

阿宽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大抵画着一个“仪器”分别连接起两个人,“这是什么东西?”

“脂肪等价交换器。”阿凌自豪地说。

“还等价交换啊,你钢之炼金术士看多了吧。”

“别少看这东西,它能够把你身上多余的脂肪输送到我身上。”

阿宽臃肿的身体一下子激灵了,“真的?”她再次看着这幅画画得潦草的图,黑白的线条似乎渗着曙光。

“哪里有得买?我叫父亲买了它。”

阿凌翘起二郎腿,沾沾自喜,“这东西还在研发阶段,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助手,开发出来后我免费给你试用。”

阿宽迭声说好,于是两人曾结下的梁子都在这台“脂肪等价交换器”里一一化解。

3

“脂肪等价交换器会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一项发明,它能够把你身上的脂肪,”说着说着,阿凌词穷了,凑巧看到墙壁上一则广告,“不伤身体,无碍孕育,轻轻松松三分钟……抽取到我的身上。”

阿宽仍十分兴奋地跟随着,自阿凌提出“脂肪等价交换器”后,他瘦小的身体像蕴藏着大大的力量。

“如今我们应该怎样做?”

“先找一个漂亮的外壳,这个世界上强大的东西都是好看的,跑车就是如此。”

“那要去哪找?”

经过一系列的小街小巷,他们来到一个四周脏兮兮,空气充满刺激性气味的地方。

“你不是说要找漂亮的外壳吗?这里可是收破烂的地方啊!”

阿凌若有所思地解释,“你没听过‘出于污泥而不染’么,世界上任何珍贵的东西,原始面貌都是如此,一颗钻石、一块金子,它们都是埋在脏兮兮的地方。”

这是阿凌年少时常来的地方,阿凌自幼家境清贫,没触碰过什么玩具,偶尔在这捡到一颗五角形的螺丝,他都能兴奋得整夜难眠,打心底认为这里的肮脏、废墟都是为了掩饰一个巨大的宝藏。

逛了一圈,他们最终锁定一个金属容器,准确点,是一个经过抛光处理的电脑机箱,但是在一堆不折光的废品中,它就是极品,就连阿宽看到后都称赞道:“它,就是它。”

“老板这个多少钱?”阿凌问起价钱。

“三百五十元。”

“一百元。”他学大人砍价。

对方丝毫不让,阿宽说,“三百五,就三百五,不算贵,不如就这样吧,这钱我出。”

“别,我堂堂一名男子汉,怎可以让你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子出钱呢,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家拿钱。”

那下,阿宽彻底被阿凌迷倒,不是因为他那句“弱质芊芊”,而是阿凌瘦削的脸庞里,镶着一双凌厉的眼眸。

待阿凌回来时,他果真双手各拿一袋钱,他打破家里“鼓胀”的小猪钱罐,以一种征服的姿态买下那个机箱。

当然这个结果是建立在阿宽出了三百元的基础上。

他们各自挽着机箱的两则,原路折返,像等价交换器已经完成,偷偷地输送脂肪,很多年后他们才知道这行为叫:暗生情愫。

4

这个世界哪有“脂肪等价交换器”。

这件事蹉跎了一段时间,阿凌终于宣布计划失败。

阿宽的眉毛拧到一块,对于这事她仍心存希望,“这个世界一定会有脂肪等价交换器,只是我们没能力做出来而已……”

那天下课,他们一起到操场上跑步,这回再没争论跑步究竟是增肥还是减肥,能达成共识的是跑步的确是很孤独的行为,若然有一个人陪伴,不发声也不跑在你前面,他瘦弱的影子能沾染她庞大的卫衣,那么一股暖流就能够,流在心头。至此起,每逢一下课他们便跑步,一起跑过了很多日子,包括各自出来工作后,继续以夜跑的方式坚持。

但是这些年阿凌还是没胖起来,阿宽也维持原状,庆幸不是所有事情都一成不变,他跟她两年前确立了这段关系。

虽然两人走在一起,难免流言蜚语四起,有人说阿凌是为了阿宽的钱才跟她在一起,也有人说阿宽太胖没人要,才跟阿凌在一起。

总之这段关系旁人看来波澜起伏、不会长久,实际上未见异常,生活平淡——

“你少吃一点。”

“你多吃一点。”

“你要减少碳水化合物摄入。”

“你要增加碳水化合物摄入。”

“你先做有氧运动再做无氧运动。”

“你先做无氧运动再做有氧运动。”

这对“干事相反”的人,正因为体型差异终于互补起来。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阿凌依旧维持原状,但阿宽别与以往,相比一年前,她的体重居然增加了8公斤,阿宽想瘦下来的心变得更强,平日一日三餐,后来改成一日两餐,其中一餐还是水果餐,可惜她是那类纯喝水都会肥的人。

结果还是因为一件事怒了,某天阿宽发现阿凌的床边有一张皱褶的纸巾,纸巾散发起浓烈的腥臭气味,再三盘问后,阿凌承认了刚才撸管了,阿宽抢过他的手机,忍不住看了看,自卑了。

他的撸管对象是一名非常漂亮的东瀛AV女优。

于是阿宽突然重新提出“脂肪等价交换器”这个计划。

“这是不可能的。”阿凌显得很冷静。

“有什么不可能的,如今科技发达了,时代不同了,你都还用手机来看AV了。”

“一件事归一件事,当初我宣布计划失败,最主要是意识到脂肪也是人体的一部分,到了别人的身体会存在一定的排斥。”

这点阿宽并非不知道,她仍提出不外乎想用这话茬,试探阿凌是否仍是那个能陪她一起幼稚一起傻的人,结果……

“你不懂我!”

她抛下这四个字,第一次对阿凌发火。阿凌却没追上去,他确实不懂,天下间所有女性这句“你不懂我”,都是经过处心积虑,就是想找一个发泄点,让对方哄哄自己。这点阿凌也不懂。于是他们的关系片刻变成郭栩鹏那类,“你听我解释,我不听”的情节。

5

阿凌再次看见阿宽的时候,阿宽憔悴了些许,他意识到错,主动牵上阿宽胖嘟嘟的手,阿宽没孩子气般抗拒,反而把阿凌握得更用力。“怎么呢?”阿凌被握痛了,以为对方在报复,阿宽却激动地说,“我轻了。”

“轻了多少?”

“50g。”

这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让阿宽兴奋了好几天,阿凌起初以为这是误差的数值没必要较真,往后隔三差五阿宽就说:“我轻了。”

“轻了多少?”

“70g”

“我轻了。”

“轻了多少?”

“100g”

“我轻了。”

“轻了多少?”

“150g”

类似的对话持续了一个月,阿宽终于有底气地说,“我瘦了。”

“瘦了多少?”

“20斤。”

“你为什么瘦得这么快?”阿凌疑惑。

“脂肪等价交换器。”

“这个世界真的有脂肪等价交换器?”

阿宽的解释是,“父亲在外国找人买的,英文叫‘Fat equivalent exchange’”。

如此“二愣子”的英文翻译让阿凌更加怀疑,他倏忽掀起阿宽的衣服。

“你干嘛了?”

阿凌想看阿宽是否隐瞒自己去抽脂,他曾说过,不能动刀子,经过一番查看,阿宽的身体没任何一个伤口。

“能带我看看脂肪等价交换器吗?”他还是不放心。

“可以啊,在我家里。”

“那……还是算了。”

这下轮到阿凌自卑了。

6

他的自卑没被时间所撂下,日积月累反倒成了蜱虫,一只只地粘满他猩红的心脏。

往后阿宽瘦得越来越快,体重再度下降30斤,反之阿凌的体重依旧无法上去。

“能否把你的脂肪等价交换器从你家里带出去,让我胖上去?”

“那东西太大了,不好拿,不如你去我家。”

“那,还是算了。”

再后来阿凌知道这东西远比想象中要小,它既无华丽的外壳也没繁杂的线条。

阿宽只是一直打着“不如你去我家”的名义,用以进为退的方式隐瞒吃减肥药的事实,当时阿宽的体重只有45公斤,她的情绪跟体重一样显得“轻浮”,易发脾气。

她吸着鼻子,像是怕冷地躺在阿凌家里那张糜烂的沙发,“我很喜欢这里,不那么吵杂。”

顺手把身后破旧的窗帘拉拢,畏惧日光。

“你饿吗?我给你煮个面。”阿凌效仿tvb肥皂剧的对白,眼下的阿宽看起来太虚弱,她的瞳孔或大或小,手既苍白又乏力,依旧倔犟地摆起来,“不了,你多吃一点。”

“真的不要?”过后阿凌还是把一碗香喷喷的面放在她的面前,他们的目光撞上一下,这下阿凌留意到阿宽私下吞着唾液,她的脊背抽搐,仍咬上牙关说,“不要了。”把脸扭了过去。

“我不介意你胖。”阿凌很主动地把筷子递上前,真的,他从来不介意她胖,从第一次看见她乃至她最胖的时候。

阿宽动摇了,抿了抿嘴巴,再次吞下唾液。该是饿了很久了吧,久得双眼呈茶色,宛如风中两节被吹得颤悠的秸秆。这香味也太诱人——终于她接上,不是接上那双筷子,而是“接上”阿凌的手,死死地攥实那只手。

“怎么呢?”话音未断。

阿宽突然饥饿般朝阿凌的手咬上一口,少顷,一股滚烫的液体迅速朝阿宽的口里使劲地涌入。

起初,流经的是苍白的嘴唇,然后是严密的牙缝,最后是她干燥的舌头。

——这味道太诱人了,类似“铁”的味道

——这是血液的味道。

吸吮了一会,她瞪大了双眼,大量的血液顺延颈部打湿衣裳,些许跟台上那碗面混淆,散发起怪异的气味,充斥这间日久失修的房屋。

这过程阿凌没有反抗,他反抗不了,身体孱弱,也不想反抗,不到半晌,晕厥过去。

阿宽罢休时,地上的血液已经汇聚出一个小小的血泊,她集中的精神地朝那看,仿佛能从那里看见瘦了不少的自己也能看见跟凌一样狼狈的自己。心脏一紧,呲牙咧嘴地尖叫起来,是意识到了恐惧,意识到恐惧像修长的手捏着她的喉结拼命挤出声音。

这恐惧跟前段时间的恐惧不太一样,前段时间,她跟阿凌说完那句“你不懂我”后便摔门而去,没走上很远,她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那张粘在墙壁上很久的广告,怯怯地拨打起上面的电话。

“喂,你好,我想咨询一下减肥药。”

“小姐,你现在的体重多少?”是一把男声。

“85……公斤……”

“要不要试试我们最新的产品,减肥效果很好。”

“嗯……”

没想到那刻一切已经无法逆转,无法对毒品发起逆转……

7

阿宽就此事进入了戒毒所两年。

头一年阿凌时常探望她,后一年,因为阿凌的父亲之前四处举债,他家欠下了二十万,这些阿凌没跟阿宽说,他仅轻描淡写地说:“我要出去闯闯。”

阿宽说,“好啊,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后你要在这里接我出狱。”

“一言为定。”

一年后,阿宽出狱了,但阿凌违背了昔日许下的承诺,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阿宽也没主动找他。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班上有人组织同学聚会,阿宽赴约了。

每个同学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有的人为人父母,有的人成为老板,有的漂亮了不少,唯独有一个人她差点认不出来,那个人就是阿凌,他胖嘟嘟的,耷拉着脑袋,看起来没以往的病态。

但接下来,阿凌跟阿宽都没交流,唯独散场的时候,班上的人打诨地说,“哎呦,你们当初说要开发的脂肪等价交换器是否成功了,一个瘦了一个胖了。”

阿凌跟阿宽都摆起手尴尬地说,“没有,没有。”

他们的“没有”背后都有着唯独自知的苦衷。

先说说阿凌,他为了还债,那一年365年,每天都像哈巴狗那样应酬,因为长期大量饮酒,无可避免地会导致肝硬化,他知道身上有这些疾病的时候,是打算赴约接阿宽出狱的前夕,然而更严重的是在他肥胖的身体背后还藏着一个肾衰竭的定时炸弹。

所以他只能违约……

阿宽出狱后没主动找阿凌原因是,之前吸毒以致肝脏也受到严重的损害,呼吸系统也有问题,譬如支气管炎、咽炎、肺感染、栓塞、肺水肿等。更重要的是曾经吸毒以致她的生殖系统损坏,不能怀孕。这些问题,她在戒毒所的时候已经知道,当初她跟阿凌说,“好啊,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后你要在这里接我出狱。”说的只是客套话。

眼下他们两人互相再看了对方一眼,那眼很轻描淡写,就像阿宽曾经留给阿凌的牙印已经被脂肪撑得不留痕迹。

但——

“之前那个机箱你还有留着吗?”

“有啊,在我家里。”

“好,我找天去趟你家看看。”阿凌说。

——道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暗生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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