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路花开
1
刘先生老了，皱纹像树皮一般，身体臃肿，连走路都有些不大方便了。他的太太，还是从前那样俊美，似乎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印痕。
刘先生嘟嘟囔囔的，对太太的样子有些意见。他以为这中间可能藏着秘密，至于具体是什么，也说不上来，总之，看着美貌似花的妻子，他的内心翻江倒海，涌动着莫名的激流。
2
当年的刘先生完全是另一般模样。
精瘦，干练，浑身是胆。腰间的剑也不安分得很，常常格格地响，恨不得挣脱剑鞘的束缚，饱喂骨肉，痛饮鲜血。什么时候从军去，弄个将军当当，或许也不错，看着自己敲得响的排骨，他自己觉得大有作为，胸怀抱负，而且深藏不露的。
可在别人眼里，未必如此。至少邻居王老头就看不惯这青年。哼，流里流气的，和他一起的也没一个好货：整日价喝酒打架，扰民滋事，没一天是安生的，一群臭混混。
3
虽然是邻居，他们并不怎么走动。王老头有意地避着这个刺头。刘流呢，忙着做他的“有为青年”，从不肯宅在家里。
有一天，斗鸡走狗累了，不知怎么的，他就回家了一趟。
就要关门进家时，抬头瞧见了像画里一般的少女，她的上半身出现在对面屋子的窗户里，似乎是“浅笑盼兮”。刘流像被电着一般，心麻麻地。于是很自然的，《关雎》的情节出现了：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4
你的女儿嫁给我吧。
第二天的清晨，他就闯进了王家，对王老头说出了蓄谋整宿的言语。
王老头像被电着一般，麻麻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臭流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心里咒骂着，恨不得这小子出门被驴撞死。但嘴里不能这么说，毕竟对方不好惹。二愣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我家清儿，年纪尚小，乳臭未干，怎么能嫁人呢！再说老朽家徒四壁，小儿懵懂无知，怎么能配得上刘少爷这样的英雄豪杰啊！
5
想想也对啊！的确是小了一点，似乎还可以再长大一些。英雄豪杰何愁无妻呢，更何况寸功未立，何以家为？
第二天，刘流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内心充满了正能量。
不久，他就背井离乡，提剑从戎了。
6
现在刘先生还能想起来，那年他回到家乡的情景。
像难民一般，邋里邋遢的。曾经梦里千万次出现的衣锦还乡迎娶王小姐的镜头，不曾在现实发生。
原先以为横揣一把剑很酷也很厉害，因为他看出乡人那种恐惧的眼神。可真正上了战场，他才觉得把剑从腰间拔出，也有些困难。像虎狼一般的敌人，嗜血的眼神扫射过来，他心中不禁凛然，脚底也冒汗了。
好在命大，在数年之后，他捡到一个机会，终于回乡了。
7
家还没回，狐朋狗友就在某家聚一起“狗肉”一番。
几杯酒下肚，不禁热血沸腾起来。
兄弟，你们真的没见过那场面，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的。若是你们，保不准就尿裤子。老子我，可英雄得很呢。
是吗？我们自然没有刘兄你这么胆肥的，可惜我们见不着你老的横戈跃马的雄姿呢！
打仗自然是见不着，胆肥倒是能见的哦！
怎么见？脱衣服，剖开肚子看，哈哈哈！
用不着剖肚子，不远处山上就有一座坟，我白日里见着了，棺材还露着呢！等我们兄弟酒足饭饱，就快天黑了吧，刘兄你把我们这酒壶啊拿到坟头，和棺材里那个仁兄啊同饮三杯，就足以证明刘兄“一身是胆”。大家说，这主意怎样？
万一棺材里躺着的是女的，她不会喝酒呢！
怎么不喝，交杯酒是一定要喝的，不是吗？哈哈哈！
8
刘流自然听得出狐朋狗友们的打趣。可是，那时候被酒精支配着，他没了自我。打仗时死人见多了，棺材里再见一个又何妨呢！
你们给我等着，我去去就来，他拿起酒壶，踉踉跄跄地往山那边走去。
9
路，其实并不远。风一吹，感觉有些冷。月亮，也慢慢地升上来了。到半路时，他忽然站住了，觉得有些不对劲：去呢，有些傻；不去呢，海口都夸了，跌分，叫人笑话！
踌躇了一阵，他的脚还是往前慢慢挪移。
10
坟头的虫声叫得特别响，仿佛把他的耳朵要灌满一般。
脚上的泥特别粘鞋，许是昨夜的暴雨，经阳光晒还没干透。月光有些朦胧，森林里黑黢黢的。
棺材上真的躺着尸体。难道是眼花了吗？
是一女的，衣服和头发一看就知。不敢细看，扔下酒壶就跑吗？
何以证明胆肥呢？看谁怕谁！老子没见过死人吗？老子不是常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吗？
就当是战友吧。我给你们去抖擞抖擞。
他眼睛一闭，背起尸体就往回跑。
11
刘先生现在想来，那事做得真有些蠢。要是尸体腐烂了，他背着，一不小心，在半路掉了胳膊没了脑袋呢！
刘先生笑了。他想起那些熊人看到背进来一具尸体的情形：有的变了脸色，仿佛突然之间没了魂一般；有的干脆拔腿就跑，眨眼不见人影。
12
那是我的妻子。
这是当时在屋子灯光照耀下透过头发的缝隙看到女尸真容时，刘先生说出的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就如同墙头窗前看到的一样，身段、脸型还有那笑容，这在刘先生的那里，已经温习过千千万万遍了，怎么能忘记呢，怎么会不记得呢，怎么会辨认不出呢。
是的，她是我妻子。
13
刘夫人后来说，他回来的前几天，她被迫出嫁，嫁前一时郁闷，气缓不过来，就倒地不省人事，“死”了。棺材抬到山里，还来不及埋葬，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吓得那些送葬的人都逃走了。她就在棺材里躺了两天。
刘先生说：可我背你的时候，你正在棺材上啊！你是自己爬上去的吗？
是吗？刘夫人轻抚一下她如黑漆一般的长发，“巧笑倩兮”，说：死了，我就不记得了。
14
背回来调养了几天后，他们结婚了。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不只一个。
后来，他老了，她却没有变化，还是让人觉得这么年轻，仿佛同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再后来，刘先生老得快不行了，弥留之际，他对妻子说：从棺材里爬出来，再爬到棺材上去，我真想去试试！
本文是对文言文《刘氏子妻》的改写。以下是原文：
刘氏子者，少任侠，有胆气，常客游楚州淮阴县，交游多市井恶少。邻人王氏有女，求聘之，王氏不许。后数岁，因饥。遂从戎。数年后，役罢，再游楚乡。与旧友相遇，甚欢，常恣游骋。昼事弋猎，夕会狭邪。因出郭十余里，见一坏墓，棺柩暴露。归而合饮酒。时将夏夜，暴雨初至，众人戏曰：“谁能以物送至坏冢棺上者？”刘秉酒恃气曰：“我能之。”众曰：“若审能之，明日，众置一筵，以赏其事。”乃取一砖，同会人列名于上，令生持去，余人饮而待之。生独行，夜半至墓。月初上，如有物蹲踞棺上，谛视之，乃一死妇人也。生舍砖于棺，背负此尸而归。众方欢语，忽闻生推门，如负重之声。门开，直入灯前，置尸于地，卓然而立，面施粉黛，髻发半披。一座绝倒，亦有奔走藏伏者。生曰：“此我妻也。”遂拥尸至床同寝。众人惊惧。至四更，忽觉口鼻微微有气。诊视之，即已苏矣。问所以，乃王氏之女，因暴疾亡，不知何由至此。未明，生取水，与之洗面濯手，整钗髻，疾已平复。乃闻邻里相谓曰：“王氏女将嫁暴卒，未殓，昨夜因雷，遂失其尸。生乃以告王氏，王氏悲喜，乃嫁生焉。众咸叹其冥契，亦伏生之不惧也。（《全唐五代小说》第五册 p26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