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牤子被抓走了。

警车刺耳地划破了黎明前的黑，冰凌花被警灯闪得变了颜色。狗叫着，连成了片，鸡叫了二遍，头一遍竟然没人在意，小村被吵醒了，隔着厚厚的霜花，家家窗口闪着银白。

这一夜，就这样在别人的睡梦里，悄悄地亮了天。

崔大娘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依然能看得见。门不断地被推开，惊悚地响着，人们惊恐地穿过院子，惊慌地闯进屋里。

“二牤子，求求你放开你爹，妈给你跪下了。”

“二牤子，不要再打了……”

崔大娘耳边依然回响着自己的哀嚎，崔大爷早就没有声音了，早就像一件衣服，被儿子拖着，两条腿软软的，两只胳膊垂着。门槛子已经对两条腿没有阻挡，竟然没有磕绊，软绵绵地拂过。被儿子甩到院子里，崔大爷哼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崔大娘竟然没有听见。

崔大娘跪在风门口，院子里一片漆黑，窗户上厚厚的霜，一道白影斜洒在墙头上。院子像无底深渊，崔大爷已经淹没在院子里了，模糊一片，他死了。终于不用挣扎，不用躲避，不用再与身强力壮的儿子周旋了，也不会有痛苦了。崔大娘的眼睛里，还再闪过老头像一件衣服一样，被儿子一次次从门口拎了回来。二牤子就等爹爬到门口，他的胳膊仿佛丈量好了距离，只是一伸手，便薅着脖领扯了回来，像极了野兽在戏耍猎物。

“到底因为啥呀？怎么就能活活地被打死呢？”

“咋不喊人啊？这得打了多长时间啊？这……”

“二牤子有病啊！二牤子精神不好啊！”

“二牤子没病，二牤子就是虎啊！”

崔大娘的头要裂开了。

崔大娘怕得双腿都不好使了，可她总是恰巧要跑就被二牤子看见。她想跑出去喊人的，儿子并没有打她，却拦住她威胁道:“你去喊人吧，你出去，我就立马掐死他。”崔大娘不敢走了，就在儿子和老头中间推来搡去，她瘦弱地像被狂风吹得无法自已，她其实已经遍体鳞伤，她一次次想护住老头，却被狠狠地打在身上。她不敢喊了，也没力气喊了，只能低声颤抖地哀求。儿子身材高大，扯一把扯不住，撞一下像铁塔，甚至令自己更痛。她后来绝望了，可她到最后也不明白因为啥？崔大娘也想问问，问老头吗？他已经不能回答了，问二牤子吗？他到被抓走也没有说一句话。

“二牤子，那是你爹啊！”

“二牤子，要不你打死我吧！”

“二牤子，我的儿……”

崔大娘后来连喊也不能了。

崔大娘努力地回忆着，回忆里满是惊恐和心痛。开始二牤子在屋里打的时候，门是插上的，那时崔大爷还能躲闪，还能护着自己。直到崔大爷像一个布娃娃，被扔过来扔过去时，崔大娘的心也随着老头忽上忽下悠着。最后被甩到院子里，崔大娘的心也被扔进冰雪里。

崔大娘看见二牤子消失在黑暗之中。她才爬到邻居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渐渐亮了，屋里外头到处淋漓着血迹，就像警灯闪过后撒下的光影。棺材拉回来了，崔大爷冻得像个冰人，衣服都冻在身上，冻在了院子里。

崔大娘吞咽着泪水。

想着不知大儿子给老头穿了啥样的衣服，入殓前没法洗澡，他已经洗不干净了。“那么爱干净的老头子，就这样一身脏兮兮地上路了。老头啊，到底因为啥呀？因为啥就要了你的命啦！”

窗外传来女儿的哭喊，哭喊着苦命的爹一路走好。院里院外都是囔囔咕咕的声音，人们心里都有无数个为什么，任怎样议论也找不出让自己和别人信服的答案。

崔大娘只能听，耳朵里总是狂风怒号。她听见喊“起灵”了，听见双响子响了，听见老大摔了丧盆，满院子的脚步声，震颤着枕头，震得地动山摇。崔大娘已经没有了眼泪，只能使劲吞咽着，脑袋里轰鸣着。想起老头最后被甩到院子里的那声沉重，那时他一定还活着。

“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二牤子不停地重复这句话。“我爹咋样了？”

“你爹死了。”

“爹！”二牤子朝着家的方向，扑通跪倒，哭喊:“爹呀！”

“你的精神鉴定出来了，你有暴力倾向，但不是精神病。”

“我有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精神病有暴力倾向，但有暴力倾向却不一定就是精神病。”

两个月后

崔大娘能坐起来了。

公安局来人了，崔大娘的心揪在了一起，她不想听关于二牤子的所有事。她害怕二牤子真的是精神病，她怕二牤子无罪释放回家，这个家里全是二牤子的影子，她不想再见到儿子。

“大娘，二牤子参与狱里群殴，死了！”

二牤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