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如果一个聪明人干了件蠢事，那就不是一件小小的事情。
——歌德
小猪小猪，
胖乎乎，
耳朵大来腿儿粗，
走路摇摇小尾巴，
唱起歌来呼噜噜。
胡王氏嘴里含混地哼着这首儿歌，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远方。远处村东头临近河滩的一片草地上，一头老母猪正领着一群小猪崽安详地晒着太阳。小猪们时而觅食，时而嬉戏，时而竖起耳朵来，警觉地注视着靠近它们的路人。胡王氏背着一捆沉甸甸的柴禾，伛偻的腰身像是一张弯曲的张开的弓。她步履蹒跚，深感自己这两年来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她的头发看上去斑白而零乱，一些草渣儿和枯树叶片粘在上面；核桃皮般的脸上满是劳作的苦态；两道拇指般粗细的草绳紧紧地勒着她的肩胛。她忽然想停下来歇歇脚，便霍地把那捆结实的柴禾扔到跟前的地上，顺势一屁股坐上去。身后背窝的衣服已经洇湿了一大片，她用宽大的衣袖不住地捋着额头上的汗珠，坐在那儿，大口地喘着气。
老母猪已经敞开怀，哼哼唧唧地躺倒在草地上，几只猪崽噙着母猪的奶子，争先恐后地拱着。多好的猪娃啊！这窝猪娃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吧！胡王氏兀地瞅着眼气。自家从前豢养的老母猪可是没少下过猪崽的，每年那可是家里一笔不小的收入呐！只是现在，一切都像风一样远去了。
两个小孩说笑着从胡王氏的身边过去，她愣怔着，嘴里梦呓般哼着，情绪一下变得觳觫不安。她伸出枯藤一般的手指下意识地向前抓去，指尖几乎触着一个小孩的衣角。云龙，云虎！胡王氏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一只受伤的母兽发出的低嗥。两个小孩回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惶怯，加快步伐跑远了。
胡王氏伸出的手一下僵在了那里，她的思绪又飘到了从前。
妈妈，多可爱的猪娃呀！咱不卖，自己养，行不？云龙噘着嘴问。他怀里抱着一只猪娃，一只小手不停地在那只猪娃滚圆的肚子上摩挲着。
傻孩子，不卖猪娃，妈妈哪来的钱供你们兄弟上学呀？胡王氏笑呵呵地问。
妈妈，给我们唱支小猪的儿歌吧！云虎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仰着小脸问。
可是，妈妈不识字呀？胡王氏面露难色。
你会的！你会的！我就要嘛！云虎不依不饶地说。
嗯！让妈妈想想。——小猪小猪，胖乎乎，耳朵大来腿儿粗……她慢慢地哼起来。两个儿子拍着手，跟着她一起唱。
嗬，你们娘仨可真开心嘞！胡海家的真有福气呀，一双儿子粗胳膊壮腿的！说句笑话，可真像你养的一对好猪娃娃哩！九斤老太拄着根拐棍，眯缝着眼睛，瘪着嘴说。
瞧您老这话说的！胡王氏嗔笑道，眼角的鱼尾纹一起舒展开来，脸上笑靥如花。
是啊，孩子就是家庭的希望，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胡王氏的心里是多么高兴啊！她男人三代单传，自己当初嫁到胡家，两年不孕，谁能想到后来竟一溜儿生下两个儿子呢？生下云龙的时候，她公公激动得老泪纵横，连称“祖宗显灵了，祖宗显灵了”。胡王氏原打算第二胎生个女儿，可生男娃生女娃又岂是自己能够随意做主的呢？只是丈夫胡海依然乐不可支，咧着嘴说，男孩我不嫌多的！
可是村干部不乐意了，胡海超生了，队长和妇联主任找上门来，说，你家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哩 ，要缴罚款。就因为这样，家境原本贫穷的胡王氏家被罚款了八千元。一家人为此心疼得不行，最后她公公颤抖着山羊胡须说，不怕！“有人就有世界”，“千金难买亲生子”，八千块钱换个儿子，这买卖值当！老人这话算是给了一家人一丝安慰，一粒宽心丸。是啊，这年头只要人勤快，罚去的钱总是可以挣回来的。胡王氏看上了养猪致富这条路子，尤其是养母猪卖小猪崽的门路在农村前景还是不错的！庄户人家谁家一年不养一两头肥猪呀？养肥猪总得有小猪娃吧？在这方面，胡王氏养母猪的经验是有的，这些活儿她在娘家早干过，要知道她娘家可曾是远近有名的养猪专业户。
转眼，云龙云虎长大了，上高中了，胡王氏更操劳了。两个孩子在离开家几十里外的县城读书，在城里住读，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伙食费和生活的开销都从家里拿，家里的经济变得拮据起来。尽管如此，每次孩子们回来，胡王氏总是想方设法地改善家里的生活，煮些孩子们喜欢吃的肉烩面或是炖一锅排骨藕汤是不可少的了。孩子们正值长身体的时候，不吃点荤腥怎么行呢？尽管她和胡海在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两个儿子理解家里的处境，读书都很用功，成绩也还优异，这让胡王氏感到欣慰。
有一次，云虎回家，见到他母亲日渐憔悴的身影，心疼地说，妈，我不上学了，我想早点出来打工挣钱！
胡王氏变了脸色，生气地说，胡说，再苦再累，就算砸锅卖铁，妈妈也要供你们念完大学！你爷爷常说“小孩不念书，不如养头猪”，妈妈是睁眼瞎，这辈子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我现在可不指望你挣什么钱，你把书念好了，就是对妈妈最好的回报。以后可不兴你再说这样的胡话！
指着能从家里的那头养了四年多的老母猪肚里多抠几个子儿，更好地贴补家用，胡王氏饲弄那畜牲更精心周到了。入秋以后，天气转凉，老母猪忽然病了，不怎么吃食。眼瞅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猪娃断了奶，胡王氏急坏了，她风风火火地出去，请来村里的黄兽医。黄兽医给老母猪开了药丸，又打了两针，老母猪的发热症状有所缓解，但病情仍不见好转。黄兽病说，你家老母猪患的是围产期病毒感染症，病情有些棘手，要想痊愈可能得一段时期。胡王氏拉着黄兽医的手说，好人呐，你可一定要医好我家老母猪的病啊！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你！黄兽医说，我尽力而为吧！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黄兽医每天上门来给老母猪打针，但那母猪还是瘦得皮包骨，奄奄一息了，捱到发病后的第二个月的中旬，它终于一命呜呼了！胡王氏很伤心，还差点为之落泪，可是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一家人忽然面临着一个难题：这死了的老母猪怎么处理。尽管黄兽医一再嘱咐，病死的老母猪最好扔掉，不要食用，可胡王氏却将信将疑。她恍然记起，在娘家的时候，她们家也曾吃过一回死母猪肉的。那老母猪肉虽然难嚼一点，吃起来也不像别的猪那么香，可在那饥荒的年月，那也算得上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有一年，她母亲在湖边捡回一条死鱼，足有十多斤重，虽然鱼身有些腐臭了，拿回家来用盐一腌，一个月后大家吃起来倒也觉蛮香的。这些陈年往事在胡王氏脑海里顽固而鲜活，所以当丈夫主张把老母猪扔掉时，她有些生气，嘶着嗓子斥骂道，胡海呀，你是什么大富人家呀？一口猪，二百多斤呢，白白扔了，你就不觉得可惜？男人低了头，不再说什么，心里也怀了几分侥幸。月底的时候，云龙和云虎从学校里回来，胡王氏用那老母猪肉烧了一大钵红烧肉，一家人美美地饕餮一顿！胡王氏寻思着，剩下的猪肉，一家人还能吃上好几个月呢！
两天以后，云龙病了，发烧住进了医院。这孩子从小体质就差，一次感冒就闹进了县医院，胡王氏幽幽地想。云龙的病情急转直下，到了第三天夜里，医生宣告孩子不治身亡。一家人沉浸在悲痛当中。
云龙死得蹊跷，到底得的啥病，县医院里的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亲戚朋友收集材料准备将医院告上法庭。这当儿，云虎忽然也病了，发病的症状同云龙一模一样。胡王氏悲痛万分，心急如焚，这一次她将云虎转往了上海的一家大医院。然而祸不单行，一个月后，云虎终因医治无效身亡。上海的医生在解剖云虎遗体的时候，在其身上发现大量的菌毒。
你能回忆一下，孩子之前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穿白大褂的老医生和颜悦色地冲神情恓惶的胡王氏问道。
胡王氏哑口无言，一脸死灰。
这以后，村里的人们就常常看到上山砍柴的胡王氏的身影，她有时一个人喃喃地哼着一首儿歌，有时就拉住一个路人问，我儿子呢？我明明知道生病的老母猪肉不能吃的！她忏悔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