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清澈如镜，一叶孤舟顺着水波漂流，底下几只肥鱼环绕钓钩，对上面挣扎的小虫垂涎三尺。
岸边绿树成荫，抬头可见青山起起伏伏，像颗颗翠玉镶嵌在大地里。
偶有微风轻拂过，裹挟着一阵馨香。禽鸟蹄叫起来，似也要把喜悦捎往远处。
但这一切自然和谐，尽都被一声稚嫩而歇斯底里的嘶吼打破：
“来啊！”
几只惊鸟腾飞而起，肥鱼吓得掉头。舟上渔夫把讶异的目光投向岸边树林。
越过树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站着一个黑瘦男孩。
这男孩双手握着根短棍，因为过于用力，指肚显出苍白颜色。他的背微微弓起，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被逼急的野犬，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出伤人。
“来啊！”
黑瘦男孩再次嘶吼出声，他的眼睛像进了一团烈火，脸颊黑里透红，那是气的。
看这架势，似乎站在对面的三个少年，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娘的！”
一股被以下犯上的怒火升腾起来，很快填满胸腔，有个少年气急败坏地呵斥一声，向那男孩冲去。
就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剩下两个少年也怀着恼怒，跟上他的步伐。
虽然有所准备，黑瘦男孩还是吓了一跳，然后只觉脸上一痛，眼帘内有个不断放大的拳头，突然变成了满天星星。
手中短棍没等到起防身之用，就被几个少年拽去，丢在一边。
“小杂种！你还和我犟？翅膀硬了还是怎么？！”
拳脚如同雨打芭蕉，落在黑瘦男孩身上。他抱头蹲下，一声不吭。
“先生仁慈，平常授课准你在外头旁听，那便算了。你居然得寸进尺想要进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样！浑身臭气熏天的，隔着几里地都闻得到，你也配和我们坐一起？！”
黑瘦男孩大睁着眼，里面布满了血丝，还有些许晶莹。
“没爹没娘的小杂种，乞丐捡来的低能儿，你有什么资格进私塾？你也配进私塾？！”
黑瘦男孩浑身颤抖，身上已见了红，另外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适时止住动作。
“你也配？！”
又一拳落下，黑瘦男孩只感觉脑袋里“哐”一声巨响，身体不受控制地侧倒在地。但打人少年仍没有收手的意思，再度扬起沙包大的拳头。
“好了，哥。”另外两少年见状，赶忙拉住他，“教训教训便可，别闹大，先生那边怕会有些麻烦。”
打人少年圆睁怒目，瞪了二人一眼，又看看黑瘦男孩，许久才放下拳头。
打人少年指着黑瘦男孩说：“把今天的事记牢了！从今往后再不许去私塾附近晃悠，让我看见一次，打一次！”
三少年骂骂咧咧走远了。
原处唯剩一个表情扭曲的黑瘦男孩，头朝着地面。
眼泪浸湿了身下土壤。
有片大树遗弃的叶子被长风卷起，在天地间飘零。
二
黑瘦男孩叫做江易，住在青秀村村头，是李拐子捡来的孤儿。
李拐子，人如其名，瘸了一只脚。没能力做活路，就乞讨为生。
谁也不知道李拐子从哪里来，当年他就像突然出现一般，抱着嗷嗷待哺的江易，挨家挨户给他找奶娘。这奶娘当然并非一人，也许今天是村东王姐，明天就是村西杨婶。
哺育中的女人，身上总散发着浓浓的母性光辉，再看摇晃走路的李拐子，免不得给他口饭吃。
理所当然的，李拐子和江易在这里扎了根。
他们住的屋子是所弃宅，原主人幼失父母，而立丧妻，一把屎一把尿把独子拉扯到十六岁，眼看苦日子就要过去，却在前些年打仗的时候，父子俩被一齐征去当兵，再也没回来。
院子里种着棵香樟树，那是入住时李拐子用乞讨攒的百枚铜钱，托村民从别处移来种下的。后来江易问起缘由，他说在他家乡人人都会种上一棵，据说能辟邪保平安哩。
李拐子此人没啥文化，误人子弟却挺有一套，教江易说的第一个字，便是“饭”。
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江易会走路的那天起，李拐子就开始带他去村里讨吃食。彼时天朗云闲，一大一小两个，牵着手走在路上，都走得晃晃悠悠。
村里人起先对此心存芥蒂，不劳而获与他们的传统观念相悖。但看这俩残的残小的小，又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给饭就吃，还算老实，也便由他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讨饭得李拐子带着江易去，等到江易大些了，就变成只他一人去。
三
吃大家饭的第六个年头，村子闹起了蝗灾，成千上万只蝗虫铺天盖地，所过处寸草不生。
日子过得不景气，村里人人自危，连带江易二人也一齐受苦。
李拐子害了场病，无钱医治，后入膏肓。
有一日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寒气不断涌进破旧木屋，小屋内动静很大，咳嗽声响了整一天。
村里那个卖馒头的小店没人光顾，终于要关门时，主人看看屋檐下的江易，叹息着给了他一个馒头。
那晚江易讨饭回来，李拐子一口都没吃，反而兴奋得不似个病人，逮着机会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陈年往事。
“我最初捡你来，其实不是一时善举，只因为想让你大些了，代我去讨吃食，而我呢，则安生过几天舒坦日子。
“但这人嘛，就是奇怪得很，养着养着，感情就出来了。别人都说我李拐子没良心，让你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独自出去讨吃食。其实他们眼界也就那样，没人看得出来，我是下地去了。
“嘿，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拐子怎么啦？拐子不是人吗？无非干活时痛点慢点，收成比人家少点，其实都不算啥事儿......”
李拐子从被窝里伸手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掌心上。这个面黄肌瘦的瘸腿叫花子儿，死前对床头红了眼睛的黑瘦男孩说：
“这些年一路过来，积蓄多少还是有点儿。
我知你不甘心凭乞讨过活，若想改变命运，就到村里的私塾去，好好读书吧。”
四
李拐子最后葬在香樟树下。
坟头前立了块石碑，正中间刻着“恩尊李氏之墓”，左下角是“江易上”，字体攲正相生，渊渟岳峙。
这石碑本该是块木牌，还是江易去私塾，求得教书先生为其题字。但先生来时，身后却跟着一名大汉，大汉手上那块与江易差不多高的石碑傻了他的眼。
教书先生其实早注意到江易，这个常出现在私塾外头的黑瘦男孩。立碑后，江易拿出钱袋子，交到他手上。
教书先生摇摇头，没收，只是让他第二天去私塾里头听教。
但还未及学有所获，三个同窗就先给他上了一课。
江易身上虽然见了红，不过其实没什么大碍，几天后伤口结疤，青的紫的地方，颜色都暗淡下去。
伤势下去，小小少年孩子气却上来了，几天没去私塾。
于是这天夜里，教书先生终于亲上门来。
透过窗子，远远便见一个身影在屋内抓耳挠腮，好生烦躁。待他走近时，那身影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伏到桌子上，萎靡下来。
教书先生嘴角勾起，不由想到多年以前，那个还没有人传授，只能空对着书不甘又无奈的自己。
教书先生推门进去，笑笑：“在外头让人欺负了，不敢跟先生说，反倒喜欢自己憋在心里。小家伙，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
江易目不斜视，好整以暇，如若未闻。
教书先生迤迤然走到他身边坐下：“那三个惹事的，都已经领过罚了。”
江易大声读起书来：“老乌龟，圣人训，空放屁，没人信......”
结果头上挨了一记暴栗。
教书先生看看他，叹了口气：“你不喜与他们为伍，他们亦不喜你去私塾。今后夜里，我会来此授课。”
江易揉了一会儿头，忽然正襟危坐，又大声读起书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五
花落水流，水卷花走，转眼便是十年。
这天空中星月不存，夜色很黑，像浸在墨中的纸。
地面上有个破旧木屋，屋内一灯如豆。
却是一清朗少年，和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子，在静静读书。
屋外凉风习习，偶有树叶“扑簌簌”的声音传来，只是某一次，好像动静格外大。
教书先生抬起头，看向窗外，静默了片刻，忽然说：“我出去一会儿。”
教书先生来到院子的香樟树下，把灯凑近树干，一根一根细细端详。
最后他看见有根树干，旁边掉了块皮。
教书先生眯起眼，把目光投向远方，夜色浓处。
风起了，吹熄了灯，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
好似一个脱不出的囚笼。
六
貌似那晚以后，一切都变得奇怪且急促起来。
先是第二日，授课地点转移到了一艘小船上。船夫是那个帮李拐子立碑的汉子。
然后教书先生不再提及学问，而是开始传授兵法，同时还有识人之道，治国之道。
江易学得焦头烂额，好不狼狈，但他还是咬着牙，照单全收。
骨子里的狠劲，是教书先生看中他的真正原因。
忙碌中，过去了一月光景。
忽有一夜，铁骑踏破了青秀村的宁静。烈火在村头起势，先是微微透出些许光，到后来，天色都变了。
江面上，小船里，还在读书的少年忽然闻到一阵异香，然后就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教书先生掀开布幔，看见瑰丽的焰色染红了半个天幕，眼神逐渐迷离。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走上船头，正欲一步跨出，下到岸边，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震雷般的声音：“你往何处去？”
教书先生顿了顿。
船夫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想寻死，在我这......
“坚、决、不、行！”
教书先生长出口气，然后缓缓闭上眼睛：“今日我若不去，青秀村七百口，还有我那十几弟子，都将变作无辜冤魂，葬身在这大火中。”
“那又如何？”
“不如何。心难安而已。”
“只为心安，计谋屠戮百万军队时，却不见你心不安？”
“不一样。欲为万世开太平，岂不要先平天下？既然道不同，杀之虽无奈，也该杀！再者……”
“再者什么？”
“我若不死，皇上便不会心安。天涯海角，我们再无宁静。”
“可是将军……”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这一生，无愧心， 无愧人，无愧天地。样样都了无遗憾，便是一死，又如何？”
教书先生一个鱼跃下岸，身影瞬间与夜色融为一体。
船夫刚踏出的前脚顿时一软，山一般的汉子，失了魂魄似的跪倒在地。
远处滑落一颗赤星，一个时代就此谢幕。
七
数日后，船夫带着江易入了军伍。
入的是反叛军的队伍。
九路反王在七日内陆续起兵，打的都是皇帝不仁，替天行道的名头。
乱世一起，烽火连天不休。
活着便是英雄。
船夫与江易在军中脱颖而出，职位节节攀升。
生死将少年打磨成一口利剑，剑尖所指，俱无不伏。
胜利与鲜血堆砌起军神之名。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船夫死于一次针对江易的刺杀。仅凭一人之力，挡了六人足足一刻钟。
“小屁孩子，老夫当年一个打十个的时候，你们还在吃奶呢，来来来，便让爷爷来给你们个教训！
“你这剑法，真如老牛下地，又慢又憨，还是滚回家练他个十几二十年，再出来找老夫吧！
“你这剑法，真如小猴蹿树，丁点力道都没有，实在太丢你师父的脸啦！
“还有你，你是舞剑还是耍杂技？剑招毫无章法可言，我要取你狗头，简直如探囊取物般易耳！
“……”
最后直到士兵蜂蛹进来，浑身是血的老将军才轰然倒地。
利剑穿透要害，奇毒攻心，老将军却哈哈大笑。
“爽快，爽快！一如回到了年轻时，护着将军的那些日子。
“只是可惜人老啦，打人没力啦，速度也不快啦。要是年轻时，别说六个，来十个都得葬送在此！”
江易跪在他身边，眼中亮闪闪的，却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早已经知道老将军厉害，但还请老将军稍安勿躁，免得伤势加重。军医马上来。”
老将军笑了，嘴角滑落一道血丝。
“嗨，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不顶用啦。老夫的伤，老夫知道的，这次怕是回天乏力咯。”
“唉，罢了罢了。死了也好，将军在天上有些时日了，便让我去陪陪他，好让他不那么孤独......
“小江易，真是对不住，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吊唁那天，主公闻讯而来，第一件事就是拍拍江易肩膀：“见我爱将无事，甚好！”
随即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只是老将军......可惜了......”
江易目不斜视，忽然冷冷地说：“那夜闹出那么大动静，可士兵却来得如此之慢。究竟是巡察过于懈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主公，你可知道？”
主公脸色顿时变了：“还有这等事？我这就叫人去查，必给爱将一个交代！”
说着就匆匆离去了。
江易看着灵牌前的蜡烛，它在空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可江面清澈如镜，一叶孤舟顺着水波漂流，底下几只肥鱼环绕钓钩，对上面挣扎的小虫垂涎三尺。
岸边绿树成荫，抬头可见青山起起伏伏，像颗颗翠玉镶嵌在大地里。
偶有微风轻拂过，裹挟着一阵馨香。禽鸟蹄叫起来，似也要把喜悦捎往远处。
但这一切自然和谐，尽都被一声稚嫩而歇斯底里的嘶吼打破：
“来啊！”
几只惊鸟腾飞而起，肥鱼吓得掉头。舟上渔夫把讶异的目光投向岸边树林。
越过树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站着一个黑瘦男孩。
这男孩双手握着根短棍，因为过于用力，指肚显出苍白颜色。他的背微微弓起，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被逼急的野犬，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出伤人。
“来啊！”
黑瘦男孩再次嘶吼出声，他的眼睛像进了一团烈火，脸颊黑里透红，那是气的。
看这架势，似乎站在对面的三个少年，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娘的！”
一股被以下犯上的怒火升腾起来，很快填满胸腔，有个少年气急败坏地呵斥一声，向那男孩冲去。
就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剩下两个少年也怀着恼怒，跟上他的步伐。
虽然有所准备，黑瘦男孩还是吓了一跳，然后只觉脸上一痛，眼帘内有个不断放大的拳头，突然变成了满天星星。
手中短棍没等到起防身之用，就被几个少年拽去，丢在一边。
“小杂种！你还和我犟？翅膀硬了还是怎么？！”
拳脚如同雨打芭蕉，落在黑瘦男孩身上。他抱头蹲下，一声不吭。
“先生仁慈，平常授课准你在外头旁听，那便算了。你居然得寸进尺想要进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样！浑身臭气熏天的，隔着几里地都闻得到，你也配和我们坐一起？！”
黑瘦男孩大睁着眼，里面布满了血丝，还有些许晶莹。
“没爹没娘的小杂种，乞丐捡来的低能儿，你有什么资格进私塾？你也配进私塾？！”
黑瘦男孩浑身颤抖，身上已见了红，另外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适时止住动作。
“你也配？！”
又一拳落下，黑瘦男孩只感觉脑袋里“哐”一声巨响，身体不受控制地侧倒在地。但打人少年仍没有收手的意思，再度扬起沙包大的拳头。
“好了，哥。”另外两少年见状，赶忙拉住他，“教训教训便可，别闹大，先生那边怕会有些麻烦。”
打人少年圆睁怒目，瞪了二人一眼，又看看黑瘦男孩，许久才放下拳头。
打人少年指着黑瘦男孩说：“把今天的事记牢了！从今往后再不许去私塾附近晃悠，让我看见一次，打一次！”
三少年骂骂咧咧走远了。
原处唯剩一个表情扭曲的黑瘦男孩，头朝着地面。
眼泪浸湿了身下土壤。
有片大树遗弃的叶子被长风卷起，在天地间飘零。
二
黑瘦男孩叫做江易，住在青秀村村头，是李拐子捡来的孤儿。
李拐子，人如其名，瘸了一只脚。没能力做活路，就乞讨为生。
谁也不知道李拐子从哪里来，当年他就像突然出现一般，抱着嗷嗷待哺的江易，挨家挨户给他找奶娘。这奶娘当然并非一人，也许今天是村东王姐，明天就是村西杨婶。
哺育中的女人，身上总散发着浓浓的母性光辉，再看摇晃走路的李拐子，免不得给他口饭吃。
理所当然的，李拐子和江易在这里扎了根。
他们住的屋子是所弃宅，原主人幼失父母，而立丧妻，一把屎一把尿把独子拉扯到十六岁，眼看苦日子就要过去，却在前些年打仗的时候，父子俩被一齐征去当兵，再也没回来。
院子里种着棵香樟树，那是入住时李拐子用乞讨攒的百枚铜钱，托村民从别处移来种下的。后来江易问起缘由，他说在他家乡人人都会种上一棵，据说能辟邪保平安哩。
李拐子此人没啥文化，误人子弟却挺有一套，教江易说的第一个字，便是“饭”。
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江易会走路的那天起，李拐子就开始带他去村里讨吃食。彼时天朗云闲，一大一小两个，牵着手走在路上，都走得晃晃悠悠。
村里人起先对此心存芥蒂，不劳而获与他们的传统观念相悖。但看这俩残的残小的小，又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给饭就吃，还算老实，也便由他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讨饭得李拐子带着江易去，等到江易大些了，就变成只他一人去。
三
吃大家饭的第六个年头，村子闹起了蝗灾，成千上万只蝗虫铺天盖地，所过处寸草不生。
日子过得不景气，村里人人自危，连带江易二人也一齐受苦。
李拐子害了场病，无钱医治，后入膏肓。
有一日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寒气不断涌进破旧木屋，小屋内动静很大，咳嗽声响了整一天。
村里那个卖馒头的小店没人光顾，终于要关门时，主人看看屋檐下的江易，叹息着给了他一个馒头。
那晚江易讨饭回来，李拐子一口都没吃，反而兴奋得不似个病人，逮着机会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陈年往事。
“我最初捡你来，其实不是一时善举，只因为想让你大些了，代我去讨吃食，而我呢，则安生过几天舒坦日子。
“但这人嘛，就是奇怪得很，养着养着，感情就出来了。别人都说我李拐子没良心，让你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独自出去讨吃食。其实他们眼界也就那样，没人看得出来，我是下地去了。
“嘿，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拐子怎么啦？拐子不是人吗？无非干活时痛点慢点，收成比人家少点，其实都不算啥事儿......”
李拐子从被窝里伸手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掌心上。这个面黄肌瘦的瘸腿叫花子儿，死前对床头红了眼睛的黑瘦男孩说：
“这些年一路过来，积蓄多少还是有点儿。
我知你不甘心凭乞讨过活，若想改变命运，就到村里的私塾去，好好读书吧。”
四
李拐子最后葬在香樟树下。
坟头前立了块石碑，正中间刻着“恩尊李氏之墓”，左下角是“江易上”，字体攲正相生，渊渟岳峙。
这石碑本该是块木牌，还是江易去私塾，求得教书先生为其题字。但先生来时，身后却跟着一名大汉，大汉手上那块与江易差不多高的石碑傻了他的眼。
教书先生其实早注意到江易，这个常出现在私塾外头的黑瘦男孩。立碑后，江易拿出钱袋子，交到他手上。
教书先生摇摇头，没收，只是让他第二天去私塾里头听教。
但还未及学有所获，三个同窗就先给他上了一课。
江易身上虽然见了红，不过其实没什么大碍，几天后伤口结疤，青的紫的地方，颜色都暗淡下去。
伤势下去，小小少年孩子气却上来了，几天没去私塾。
于是这天夜里，教书先生终于亲上门来。
透过窗子，远远便见一个身影在屋内抓耳挠腮，好生烦躁。待他走近时，那身影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伏到桌子上，萎靡下来。
教书先生嘴角勾起，不由想到多年以前，那个还没有人传授，只能空对着书不甘又无奈的自己。
教书先生推门进去，笑笑：“在外头让人欺负了，不敢跟先生说，反倒喜欢自己憋在心里。小家伙，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
江易目不斜视，好整以暇，如若未闻。
教书先生迤迤然走到他身边坐下：“那三个惹事的，都已经领过罚了。”
江易大声读起书来：“老乌龟，圣人训，空放屁，没人信......”
结果头上挨了一记暴栗。
教书先生看看他，叹了口气：“你不喜与他们为伍，他们亦不喜你去私塾。今后夜里，我会来此授课。”
江易揉了一会儿头，忽然正襟危坐，又大声读起书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五
花落水流，水卷花走，转眼便是十年。
这天空中星月不存，夜色很黑，像浸在墨中的纸。
地面上有个破旧木屋，屋内一灯如豆。
却是一清朗少年，和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子，在静静读书。
屋外凉风习习，偶有树叶“扑簌簌”的声音传来，只是某一次，好像动静格外大。
教书先生抬起头，看向窗外，静默了片刻，忽然说：“我出去一会儿。”
教书先生来到院子的香樟树下，把灯凑近树干，一根一根细细端详。
最后他看见有根树干，旁边掉了块皮。
教书先生眯起眼，把目光投向远方，夜色浓处。
风起了，吹熄了灯，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
好似一个脱不出的囚笼。
六
貌似那晚以后，一切都变得奇怪且急促起来。
先是第二日，授课地点转移到了一艘小船上。船夫是那个帮李拐子立碑的汉子。
然后教书先生不再提及学问，而是开始传授兵法，同时还有识人之道，治国之道。
江易学得焦头烂额，好不狼狈，但他还是咬着牙，照单全收。
骨子里的狠劲，是教书先生看中他的真正原因。
忙碌中，过去了一月光景。
忽有一夜，铁骑踏破了青秀村的宁静。烈火在村头起势，先是微微透出些许光，到后来，天色都变了。
江面上，小船里，还在读书的少年忽然闻到一阵异香，然后就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教书先生掀开布幔，看见瑰丽的焰色染红了半个天幕，眼神逐渐迷离。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走上船头，正欲一步跨出，下到岸边，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震雷般的声音：“你往何处去？”
教书先生顿了顿。
船夫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想寻死，在我这......
“坚、决、不、行！”
教书先生长出口气，然后缓缓闭上眼睛：“今日我若不去，青秀村七百口，还有我那十几弟子，都将变作无辜冤魂，葬身在这大火中。”
“那又如何？”
“不如何。心难安而已。”
“只为心安，计谋屠戮百万军队时，却不见你心不安？”
“不一样。欲为万世开太平，岂不要先平天下？既然道不同，杀之虽无奈，也该杀！再者……”
“再者什么？”
“我若不死，皇上便不会心安。天涯海角，我们再无宁静。”
“可是将军……”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这一生，无愧心， 无愧人，无愧天地。样样都了无遗憾，便是一死，又如何？”
教书先生一个鱼跃下岸，身影瞬间与夜色融为一体。
船夫刚踏出的前脚顿时一软，山一般的汉子，失了魂魄似的跪倒在地。
远处滑落一颗赤星，一个时代就此谢幕。
七
数日后，船夫带着江易入了军伍。
入的是反叛军的队伍。
九路反王在七日内陆续起兵，打的都是皇帝不仁，替天行道的名头。
乱世一起，烽火连天不休。
活着便是英雄。
船夫与江易在军中脱颖而出，职位节节攀升。
生死将少年打磨成一口利剑，剑尖所指，俱无不伏。
胜利与鲜血堆砌起军神之名。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船夫死于一次针对江易的刺杀。仅凭一人之力，挡了六人足足一刻钟。
“小屁孩子，老夫当年一个打十个的时候，你们还在吃奶呢，来来来，便让爷爷来给你们个教训！
“你这剑法，真如老牛下地，又慢又憨，还是滚回家练他个十几二十年，再出来找老夫吧！
“你这剑法，真如小猴蹿树，丁点力道都没有，实在太丢你师父的脸啦！
“还有你，你是舞剑还是耍杂技？剑招毫无章法可言，我要取你狗头，简直如探囊取物般易耳！
“……”
最后直到士兵蜂蛹进来，浑身是血的老将军才轰然倒地。
利剑穿透要害，奇毒攻心，老将军却哈哈大笑。
“爽快，爽快！一如回到了年轻时，护着将军的那些日子。
“只是可惜人老啦，打人没力啦，速度也不快啦。要是年轻时，别说六个，来十个都得葬送在此！”
江易跪在他身边，眼中亮闪闪的，却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早已经知道老将军厉害，但还请老将军稍安勿躁，免得伤势加重。军医马上来。”
老将军笑了，嘴角滑落一道血丝。
“嗨，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不顶用啦。老夫的伤，老夫知道的，这次怕是回天乏力咯。”
“唉，罢了罢了。死了也好，将军在天上有些时日了，便让我去陪陪他，好让他不那么孤独......
“小江易，真是对不住，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吊唁那天，主公闻讯而来，第一件事就是拍拍江易肩膀：“见我爱将无事，甚好！”
随即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只是老将军......可惜了......”
江易目不斜视，忽然冷冷地说：“那夜闹出那么大动静，可士兵却来得如此之慢。究竟是巡察过于懈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主公，你可知道？”
主公脸色顿时变了：“还有这等事？我这就叫人去查，必给爱将一个交代！”
说着就匆匆离去了。
江易看着灵牌前的蜡烛，它在空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可江面清澈如镜，一叶孤舟顺着水波漂流，底下几只肥鱼环绕钓钩，对上面挣扎的小虫垂涎三尺。
岸边绿树成荫，抬头可见青山起起伏伏，像颗颗翠玉镶嵌在大地里。
偶有微风轻拂过，裹挟着一阵馨香。禽鸟蹄叫起来，似也要把喜悦捎往远处。
但这一切自然和谐，尽都被一声稚嫩而歇斯底里的嘶吼打破：
“来啊！”
几只惊鸟腾飞而起，肥鱼吓得掉头。舟上渔夫把讶异的目光投向岸边树林。
越过树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站着一个黑瘦男孩。
这男孩双手握着根短棍，因为过于用力，指肚显出苍白颜色。他的背微微弓起，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被逼急的野犬，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出伤人。
“来啊！”
黑瘦男孩再次嘶吼出声，他的眼睛像进了一团烈火，脸颊黑里透红，那是气的。
看这架势，似乎站在对面的三个少年，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娘的！”
一股被以下犯上的怒火升腾起来，很快填满胸腔，有个少年气急败坏地呵斥一声，向那男孩冲去。
就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剩下两个少年也怀着恼怒，跟上他的步伐。
虽然有所准备，黑瘦男孩还是吓了一跳，然后只觉脸上一痛，眼帘内有个不断放大的拳头，突然变成了满天星星。
手中短棍没等到起防身之用，就被几个少年拽去，丢在一边。
“小杂种！你还和我犟？翅膀硬了还是怎么？！”
拳脚如同雨打芭蕉，落在黑瘦男孩身上。他抱头蹲下，一声不吭。
“先生仁慈，平常授课准你在外头旁听，那便算了。你居然得寸进尺想要进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样！浑身臭气熏天的，隔着几里地都闻得到，你也配和我们坐一起？！”
黑瘦男孩大睁着眼，里面布满了血丝，还有些许晶莹。
“没爹没娘的小杂种，乞丐捡来的低能儿，你有什么资格进私塾？你也配进私塾？！”
黑瘦男孩浑身颤抖，身上已见了红，另外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适时止住动作。
“你也配？！”
又一拳落下，黑瘦男孩只感觉脑袋里“哐”一声巨响，身体不受控制地侧倒在地。但打人少年仍没有收手的意思，再度扬起沙包大的拳头。
“好了，哥。”另外两少年见状，赶忙拉住他，“教训教训便可，别闹大，先生那边怕会有些麻烦。”
打人少年圆睁怒目，瞪了二人一眼，又看看黑瘦男孩，许久才放下拳头。
打人少年指着黑瘦男孩说：“把今天的事记牢了！从今往后再不许去私塾附近晃悠，让我看见一次，打一次！”
三少年骂骂咧咧走远了。
原处唯剩一个表情扭曲的黑瘦男孩，头朝着地面。
眼泪浸湿了身下土壤。
有片大树遗弃的叶子被长风卷起，在天地间飘零。
二
黑瘦男孩叫做江易，住在青秀村村头，是李拐子捡来的孤儿。
李拐子，人如其名，瘸了一只脚。没能力做活路，就乞讨为生。
谁也不知道李拐子从哪里来，当年他就像突然出现一般，抱着嗷嗷待哺的江易，挨家挨户给他找奶娘。这奶娘当然并非一人，也许今天是村东王姐，明天就是村西杨婶。
哺育中的女人，身上总散发着浓浓的母性光辉，再看摇晃走路的李拐子，免不得给他口饭吃。
理所当然的，李拐子和江易在这里扎了根。
他们住的屋子是所弃宅，原主人幼失父母，而立丧妻，一把屎一把尿把独子拉扯到十六岁，眼看苦日子就要过去，却在前些年打仗的时候，父子俩被一齐征去当兵，再也没回来。
院子里种着棵香樟树，那是入住时李拐子用乞讨攒的百枚铜钱，托村民从别处移来种下的。后来江易问起缘由，他说在他家乡人人都会种上一棵，据说能辟邪保平安哩。
李拐子此人没啥文化，误人子弟却挺有一套，教江易说的第一个字，便是“饭”。
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江易会走路的那天起，李拐子就开始带他去村里讨吃食。彼时天朗云闲，一大一小两个，牵着手走在路上，都走得晃晃悠悠。
村里人起先对此心存芥蒂，不劳而获与他们的传统观念相悖。但看这俩残的残小的小，又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给饭就吃，还算老实，也便由他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讨饭得李拐子带着江易去，等到江易大些了，就变成只他一人去。
三
吃大家饭的第六个年头，村子闹起了蝗灾，成千上万只蝗虫铺天盖地，所过处寸草不生。
日子过得不景气，村里人人自危，连带江易二人也一齐受苦。
李拐子害了场病，无钱医治，后入膏肓。
有一日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寒气不断涌进破旧木屋，小屋内动静很大，咳嗽声响了整一天。
村里那个卖馒头的小店没人光顾，终于要关门时，主人看看屋檐下的江易，叹息着给了他一个馒头。
那晚江易讨饭回来，李拐子一口都没吃，反而兴奋得不似个病人，逮着机会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陈年往事。
“我最初捡你来，其实不是一时善举，只因为想让你大些了，代我去讨吃食，而我呢，则安生过几天舒坦日子。
“但这人嘛，就是奇怪得很，养着养着，感情就出来了。别人都说我李拐子没良心，让你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独自出去讨吃食。其实他们眼界也就那样，没人看得出来，我是下地去了。
“嘿，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拐子怎么啦？拐子不是人吗？无非干活时痛点慢点，收成比人家少点，其实都不算啥事儿......”
李拐子从被窝里伸手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掌心上。这个面黄肌瘦的瘸腿叫花子儿，死前对床头红了眼睛的黑瘦男孩说：
“这些年一路过来，积蓄多少还是有点儿。
我知你不甘心凭乞讨过活，若想改变命运，就到村里的私塾去，好好读书吧。”
四
李拐子最后葬在香樟树下。
坟头前立了块石碑，正中间刻着“恩尊李氏之墓”，左下角是“江易上”，字体攲正相生，渊渟岳峙。
这石碑本该是块木牌，还是江易去私塾，求得教书先生为其题字。但先生来时，身后却跟着一名大汉，大汉手上那块与江易差不多高的石碑傻了他的眼。
教书先生其实早注意到江易，这个常出现在私塾外头的黑瘦男孩。立碑后，江易拿出钱袋子，交到他手上。
教书先生摇摇头，没收，只是让他第二天去私塾里头听教。
但还未及学有所获，三个同窗就先给他上了一课。
江易身上虽然见了红，不过其实没什么大碍，几天后伤口结疤，青的紫的地方，颜色都暗淡下去。
伤势下去，小小少年孩子气却上来了，几天没去私塾。
于是这天夜里，教书先生终于亲上门来。
透过窗子，远远便见一个身影在屋内抓耳挠腮，好生烦躁。待他走近时，那身影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伏到桌子上，萎靡下来。
教书先生嘴角勾起，不由想到多年以前，那个还没有人传授，只能空对着书不甘又无奈的自己。
教书先生推门进去，笑笑：“在外头让人欺负了，不敢跟先生说，反倒喜欢自己憋在心里。小家伙，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
江易目不斜视，好整以暇，如若未闻。
教书先生迤迤然走到他身边坐下：“那三个惹事的，都已经领过罚了。”
江易大声读起书来：“老乌龟，圣人训，空放屁，没人信......”
结果头上挨了一记暴栗。
教书先生看看他，叹了口气：“你不喜与他们为伍，他们亦不喜你去私塾。今后夜里，我会来此授课。”
江易揉了一会儿头，忽然正襟危坐，又大声读起书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五
花落水流，水卷花走，转眼便是十年。
这天空中星月不存，夜色很黑，像浸在墨中的纸。
地面上有个破旧木屋，屋内一灯如豆。
却是一清朗少年，和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子，在静静读书。
屋外凉风习习，偶有树叶“扑簌簌”的声音传来，只是某一次，好像动静格外大。
教书先生抬起头，看向窗外，静默了片刻，忽然说：“我出去一会儿。”
教书先生来到院子的香樟树下，把灯凑近树干，一根一根细细端详。
最后他看见有根树干，旁边掉了块皮。
教书先生眯起眼，把目光投向远方，夜色浓处。
风起了，吹熄了灯，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
好似一个脱不出的囚笼。
六
貌似那晚以后，一切都变得奇怪且急促起来。
先是第二日，授课地点转移到了一艘小船上。船夫是那个帮李拐子立碑的汉子。
然后教书先生不再提及学问，而是开始传授兵法，同时还有识人之道，治国之道。
江易学得焦头烂额，好不狼狈，但他还是咬着牙，照单全收。
骨子里的狠劲，是教书先生看中他的真正原因。
忙碌中，过去了一月光景。
忽有一夜，铁骑踏破了青秀村的宁静。烈火在村头起势，先是微微透出些许光，到后来，天色都变了。
江面上，小船里，还在读书的少年忽然闻到一阵异香，然后就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教书先生掀开布幔，看见瑰丽的焰色染红了半个天幕，眼神逐渐迷离。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走上船头，正欲一步跨出，下到岸边，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震雷般的声音：“你往何处去？”
教书先生顿了顿。
船夫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想寻死，在我这......
“坚、决、不、行！”
教书先生长出口气，然后缓缓闭上眼睛：“今日我若不去，青秀村七百口，还有我那十几弟子，都将变作无辜冤魂，葬身在这大火中。”
“那又如何？”
“不如何。心难安而已。”
“只为心安，计谋屠戮百万军队时，却不见你心不安？”
“不一样。欲为万世开太平，岂不要先平天下？既然道不同，杀之虽无奈，也该杀！再者……”
“再者什么？”
“我若不死，皇上便不会心安。天涯海角，我们再无宁静。”
“可是将军……”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这一生，无愧心， 无愧人，无愧天地。样样都了无遗憾，便是一死，又如何？”
教书先生一个鱼跃下岸，身影瞬间与夜色融为一体。
船夫刚踏出的前脚顿时一软，山一般的汉子，失了魂魄似的跪倒在地。
远处滑落一颗赤星，一个时代就此谢幕。
七
数日后，船夫带着江易入了军伍。
入的是反叛军的队伍。
九路反王在七日内陆续起兵，打的都是皇帝不仁，替天行道的名头。
乱世一起，烽火连天不休。
活着便是英雄。
船夫与江易在军中脱颖而出，职位节节攀升。
生死将少年打磨成一口利剑，剑尖所指，俱无不伏。
胜利与鲜血堆砌起军神之名。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船夫死于一次针对江易的刺杀。仅凭一人之力，挡了六人足足一刻钟。
“小屁孩子，老夫当年一个打十个的时候，你们还在吃奶呢，来来来，便让爷爷来给你们个教训！
“你这剑法，真如老牛下地，又慢又憨，还是滚回家练他个十几二十年，再出来找老夫吧！
“你这剑法，真如小猴蹿树，丁点力道都没有，实在太丢你师父的脸啦！
“还有你，你是舞剑还是耍杂技？剑招毫无章法可言，我要取你狗头，简直如探囊取物般易耳！
“……”
最后直到士兵蜂蛹进来，浑身是血的老将军才轰然倒地。
利剑穿透要害，奇毒攻心，老将军却哈哈大笑。
“爽快，爽快！一如回到了年轻时，护着将军的那些日子。
“只是可惜人老啦，打人没力啦，速度也不快啦。要是年轻时，别说六个，来十个都得葬送在此！”
江易跪在他身边，眼中亮闪闪的，却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早已经知道老将军厉害，但还请老将军稍安勿躁，免得伤势加重。军医马上来。”
老将军笑了，嘴角滑落一道血丝。
“嗨，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不顶用啦。老夫的伤，老夫知道的，这次怕是回天乏力咯。”
“唉，罢了罢了。死了也好，将军在天上有些时日了，便让我去陪陪他，好让他不那么孤独......
“小江易，真是对不住，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吊唁那天，主公闻讯而来，第一件事就是拍拍江易肩膀：“见我爱将无事，甚好！”
随即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只是老将军......可惜了......”
江易目不斜视，忽然冷冷地说：“那夜闹出那么大动静，可士兵却来得如此之慢。究竟是巡察过于懈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主公，你可知道？”
主公脸色顿时变了：“还有这等事？我这就叫人去查，必给爱将一个交代！”
说着就匆匆离去了。
江易看着灵牌前的蜡烛，它在空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可能熄灭，却又顽强跃动着。
江易闭上了眼睛。
“我曾以为拥有一切，原来还是孑然一身。算尽了兵法，却算不尽帝王家。”
八
江易军队的铁骑踏破了京城城墙。
乱世已尽，新皇加冕登基，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人们破开江易房门，却见其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封信件躺在桌上，静静待人亲启。
这封信件最后被呈到陛下面前，打开只有一句话。
“易本闲人，唯愿化云去，无问西东。”
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怀的皇上，在登基那日，与一众臣子大醉而归。
九
江易回到了青秀村。多年过去，它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该庆幸的是，先生的私塾没有被战火毁坏，里面书籍保存完好。
甚至......连灰尘都没有粘上一丝。
等等，连灰尘都没有......
江易猛一抬头，却见一道小小身影缩在角落，不时抓耳挠腮，好生烦躁。
一如多年前，那个破旧木屋里苦思冥想的小男孩。
他朝他走去。
读书的男孩抬起头，发觉自己身边忽然多了个人，顿时惊道：“你，你是谁？”
江易摇摇头，没作回答，却反问道：“你喜欢读书？”
男孩看着他，眼里是藏不住的疑惑，但仍点点头。
江易继续问道：“遇上了不会的字？”
男孩看他的眼神顿时变了。
江易嘴角勾起，笑得如同拂面春风。
“我会，我教你，如何？”能熄灭，却又顽强跃动着。
江易闭上了眼睛。
“我曾以为拥有一切，原来还是孑然一身。算尽了兵法，却算不尽帝王家。”
八
江易军队的铁骑踏破了京城城墙。
乱世已尽，新皇加冕登基，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人们破开江易房门，却见其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封信件躺在桌上，静静待人亲启。
这封信件最后被呈到陛下面前，打开只有一句话。
“易本闲人，唯愿化云去，无问西东。”
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怀的皇上，在登基那日，与一众臣子大醉而归。
九
江易回到了青秀村。多年过去，它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该庆幸的是，先生的私塾没有被战火毁坏，里面书籍保存完好。
甚至......连灰尘都没有粘上一丝。
等等，连灰尘都没有......
江易猛一抬头，却见一道小小身影缩在角落，不时抓耳挠腮，好生烦躁。
一如多年前，那个破旧木屋里苦思冥想的小男孩。
他朝他走去。
读书的男孩抬起头，发觉自己身边忽然多了个人，顿时惊道：“你，你是谁？”
江易摇摇头，没作回答，却反问道：“你喜欢读书？”
男孩看着他，眼里是藏不住的疑惑，但仍点点头。
江易继续问道：“遇上了不会的字？”
男孩看他的眼神顿时变了。
江易嘴角勾起，笑得如同拂面春风。
“我会，我教你，如何？”能熄灭，却又顽强跃动着。
江易闭上了眼睛。
“我曾以为拥有一切，原来还是孑然一身。算尽了兵法，却算不尽帝王家。”
八
江易军队的铁骑踏破了京城城墙。
乱世已尽，新皇加冕登基，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人们破开江易房门，却见其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封信件躺在桌上，静静待人亲启。
这封信件最后被呈到陛下面前，打开只有一句话。
“易本闲人，唯愿化云去，无问西东。”
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怀的皇上，在登基那日，与一众臣子大醉而归。
九
江易回到了青秀村。多年过去，它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该庆幸的是，先生的私塾没有被战火毁坏，里面书籍保存完好。
甚至......连灰尘都没有粘上一丝。
等等，连灰尘都没有......
江易猛一抬头，却见一道小小身影缩在角落，不时抓耳挠腮，好生烦躁。
一如多年前，那个破旧木屋里苦思冥想的小男孩。
他朝他走去。
读书的男孩抬起头，发觉自己身边忽然多了个人，顿时惊道：“你，你是谁？”
江易摇摇头，没作回答，却反问道：“你喜欢读书？”
男孩看着他，眼里是藏不住的疑惑，但仍点点头。
江易继续问道：“遇上了不会的字？”
男孩看他的眼神顿时变了。
江易嘴角勾起，笑得如同拂面春风。
“我会，我教你，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