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龙小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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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伤心着,她就那么从眼前突然冒了出来,我止住了哭,惊了之后竟然不怕,心里直盘算‘这是神灵还是鬼怪’……后来啊,我对她说:‘你倏地就来到我跟前,就叫你小来好吗。’我们都很开心,她说她喜欢这个名字。”
“妈妈,你编的对不对?根本就没有神灵和鬼怪。”
“聪明的青岚自己判断吧,不过,你外公常说:老宅园里聚集一些灵气很正常,那是守护、帮助我们的。”
“小月果然没有忘了我,没错,我就是小来,我是小月的陶精灵。”罩在她周围的光晕暗下来,她就静静地站在跟前,看起来是个和青岚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青岚并不惊,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兴奋。
“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你叫什么名字?你妈妈呢?她带你来的吗?”小来和妈妈描述的一模一样,高兴起来,就会变成一个小话篓。可是,青岚却很沮丧,怎样告诉妈妈的好朋友,妈妈遇到不幸的消息呢。
夏日的文拂轩是个很不一样的地方,安静、幽凉,两个小姑娘并肩靠坐在某排书架前,投影到对面书架的一双影子从弯折得厉害,逐渐开始斜斜地伸展,日头眼看将沉下。
她们说了多少话青岚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们抱头一起哭,在互相的回忆里拉着手笑,那些是关于一个好朋友、一个母亲的人生两部分。最后,青岚说:“我妈妈找过你很久,她一直很遗憾,她很想念你。”小来说:“你愿意做我的新朋友吗?重叠着你妈妈的记忆。”
道别的时候,青岚听从了小来的建议,让她和她的陶泥外壳仍然留在文拂轩,小来说这里绝少人来,安静、安全,也正因为这样,偶然被收归在这里的她才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些长长的日子。
殷老太太欣喜地发现外孙女的话渐渐变多了,她会央着外婆带她去看妈妈小时候的画室;也会乖乖地歪在外婆怀里一边享受她的大葵扇,一边抿嘴微笑着听妈妈和舅舅爬芒果树被外公重罚,妈妈怕狗,被追得直哭的趣事。
外公在饭桌上新透露了一个消息:“你知道你妈妈对影梦窗喜欢得紧,也知道影梦窗是为了你妈妈坐在园子里看四季的愿望而设计的,但你不知道吧,你妈妈对影梦窗是有遗憾的,她一直想让真正的四季留在她的窗上。”
小来也说:“小月怕热,一到夏天就爱唠咕,说南方的夏季真长,南方永远不会下雪,南方的秋天也好少红叶,你猜不到吧,影梦窗里的白雪图就是她画的。”
青岚虽然也有点想念北方的凉秋冷冬,但渐渐地觉得南方长长的晴夏也没什么不好,吱悠吱悠的大葵扇、冰镇的各种糖水、还有庭园里满眼的绿,甚至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
曾经伴着窗外呼呼的北风,听妈妈描述着翠幽幽的盛夏那些心情,现在已经丝丝化入了这座老宅。不过,窗上的四季,青岚也觉得梦一般美,真正的四季,那须如何?让图画动起来吗?让小来施魔法吗?不管怎样,她决定,她要修补妈妈的遗憾。
“小来,再变一次魔法给我看好不好?我想看秋山红叶……嗯,还不够红,红叶在山上好还是单独一片树林好?”
“小岚岚,你可比你妈妈麻烦多啦,昨天你不是还说金黄麦田更像秋天吗。”
“我妈妈看你的魔法只是望梅止渴,我可不是呀,我要造出真正的四季窗,好小来,你就坚持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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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来的魔法是一片腾在空中的幻境,似朦胧裹在雾里,她伸开双手,展着广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想象青岚描述的景致,便可以挥出一方神奇的影像。
那里面,风是鲜活的,小草可以发芽生长,雪花可以打着旋儿慢慢飘落,更重要的是,那些影像可以被赋予任何颜色。
青岚总是乐此不疲地变换想法,比如,冬季不仅要试过白雪飘飘,还要试试暗黑沉沉;夏天最好有一树嘶鸣的蝉,又不能少了湛蓝的海;春、秋有点像,所以不能在天空和风上下功夫。青岚把小来变幻出来的这许多影像,拣最满意的照样子画了下来。
有时,她们也趁整个老宅园沉入静静的午睡中,掩着烈烈的骄阳偷偷溜出文拂轩,沿着游廊跑一跑,或是在花厅跳着脚揪几朵自檐柱流泻而下的紫藤花,更多时候,她们流连在各式各样的彩窗前。
除了素黑与翠绿掩映下格外明丽的彩玻璃窗,还有用磨薄的贝壳细碎地镶嵌于网状木花格的蚝壳窗,阳光直射着、又或从旁折映过去,有时背了阴,窗儿们都全然不同样子。
小来撅起嘴嘟囔:“你们母女俩真像啊,喜欢画,喜欢窗,喜欢新花样,可苦了我,总是跟你们奔来跑去。”青岚只管笑嘻嘻地去拉她的手,塞一捧她最馋的南乳花生。
小来高兴起来时,好处还是很多的,她可以把想象到的物体化成幻影在空中飞荡。
比如,青岚说:“茶壶。”小来沉下斜飞的丹凤眼,宽宽的广袖展开来,猎猎地扬在风中,整个岫云居的茶壶,方的、圆的、银的、瓷的……便通通排成一长溜远远地卷来。
小来划着圈,茶壶们也并成一个圆,小来划出波浪线,茶壶们也跟着上下起伏。每到这个时候,青岚拍着手跳脚欢呼得比任何时候都淋漓酣畅。
她们最常嬉耍的物什还是彩色窗玻璃,橘、蓝、青、灰,紫、白、绛、玫……
六角金盘图案、十字菱花灯笼纹样、蝙蝠刻饰……
扇形、正方、翘边八菱……
时而齐齐地叠高,时而遮天盖脑地铺满天井,若是并成几排飞起来,那简直一道醉人的彩虹。当然青岚并没忘了重造四季窗的事,她盯着那些玻璃神飞的时候也不停观察着各种颜色与心中的四季最接近的状态。
夏末悄悄地过去,秋老虎接掌了炎闷的天气,除了把天推高了些,其实并没有多少不同。
殷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外孙女越来越活泼,摇摆着胖大的身子又有了新忙活,该给小姑娘置办冬衣啦。
殷老爷子挤出时间陪外孙女放了两回风筝,“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老爷子袖口卷得老高,汗透了规整的立领,却望着高飞的那只彩凤和蹦跳的外孙女,心满意足地吟了这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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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翻过年去,花簇枝茂的暖意又打起了长长晴夏的前哨。青岚很长了些个子,她已经恢复了在二老膝前鬼马撒娇的活泼性子,舅舅专门给她请了西洋画老师。
文拂轩仍是常去的,不过,小来蜷在书架一角,一边往嘴里扔花生一边抱怨她是不是看腻了自己的幻影魔法,总是更愿意埋头自己画。
青岚吐舌做个鬼脸:“傻小来,我可是在做新研究呢,你看,老师教了我调色,你虽然会那么多魔法,但调色你不懂了吧,两种或几种不同的颜色混在一起就会变成别的颜色,多神奇呀,咱们的四季窗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呢?”
小来一骨碌爬起来:“你是说把许多颜色混起来做一个新颜色?”
“混起来是没错,但并不是单独一个颜色,我想把不同颜色的玻璃重在一起,不就可以找出想要的四季了吗?”
“对对,所有的玻璃窗都是一层的,咱们可以做两层、三层呢。”
两个小姑娘拉着手欢呼起来。
青岚依然古灵精怪地变换新想法,小来依然一边嘟囔一边手上没有停止忙活,各种颜色的玻璃幻影在小来灵活的手指下不停改变组合、停顿、放大。
她们很快雀跃地发现,原来最像茫茫雪国的颜色并不是无暇的白,而是一种蓝紫结合的幼蓝色。可是寻找秋的颜色却让两人渐渐沮丧了,她们几乎试遍了所有的颜色组合,都无法满意。
几天过去了,几周过去了,夏荷都开得极盛了,青岚又一次抱着小来低低地抽泣起来,她多么多么想修补好妈妈的遗憾。一向很“女子汉”的小来也愁容满面着,她最明了当初小月的愿望,她也最清楚现在青岚的努力,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先把青岚逗乐吧。
“小岚岚,我们来玩个游戏,我让彩色玻璃转起来,你猜停在你跟前的是哪两块,说出答案就可以随时喊停哟。”
青岚虽然还是郁郁寡欢,到底止住了哭,“我猜是白、红,停!”小来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是黄、绿,一点边都没靠上啊,再来,再来。”
第四次,停下的一刻,两人都愣住了,两块重叠的蓝静静地悬在半空,透过它们,清晰地映出一片深红的彩光。
延续了两代人的心愿,包含了三代人的情感,还有一只小陶灵不遗余力的温暖,这扇隔了许多个春秋,自梦影里蜕变而来真正的四季窗,正式完工是在又一年后。作为青岚隆重的十岁生日礼物,紧紧倚在雅园船厅里依旧幻彩流光的影梦窗东侧,在一片掌声与祝福中揭开了面目。
有些出乎意料,这是一方极为简单素雅的窗,蓝白色菱形间插的纹样。
要说特别,便是它双层推拉的式样。如果仔细些,你能发现蓝是偏紫的幼蓝,静谧又明丽,白则是冰糖一样朦胧又轻盈的霜白。再仔细些,能发现两层幼蓝竟也有细微的深浅差别,而乌黑的窗棂间并无磨刻雕花。
白色菱格外的庭园景色是对季节加了一层朦胧披风般的忠实映照;透过单层的幼蓝玻璃,那池面、假山都像覆了一层薄雪,似冬日黄昏,冰封千里;推拉窗扇,让两重深浅幼蓝重叠,你定会惊异,那是一个紫晕里清晰着秋山红叶的小世界。
青岚瓷白小脸上渗着的甜甜笑意里,那些她和小来为更满意的蓝,最自然的红,反复尝试的午后;那些外公在昏黄的灯下挨个比对玻璃样品和图稿的夜晚;那些外婆摇着葵扇给画图稿的她一把把送来凉风的每一个时刻,则是可以慢慢叙的回忆了。
尾声:
许多年过去了,老宅园和四季窗都没有在风雨里破败,南方的初夏,照例迎来又一轮长长的,不到边的晴热。园子里的新客人是一对母子:
“妈妈,好神奇呀,这扇四季窗不是画,能看到真正的四季啊。”
“所以它名副其实,名扬四方。”
“设计的人太聪明了。”
“不止的,她还用了很深的情吧。”
“窗上没有花纹呢,咦,最下角倒有个图案,是一个古代小娃娃。”
“噢,也许,那正是一个思念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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