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李泉莉的时候外面正在落雨。当时我在一家很狭窄逼仄的湖南米粉店吃米粉,她打着一把粉红色的伞趿着细根白色凉鞋满脸倦怠地向店里走来,画着浓厚的眼影。收伞的时候我抬头瞅了一眼,她也正好朝我这边看来,“是你啊。”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很尴尬地朝她笑了笑。“老板,帮我下碗面,加一个卤鸡蛋。对了,你要不要?”“不用了,我都快吃完了。”她朝我这边走来,外面的雨粒此刻被拉长成雨针,落在地上的声音让我觉得很刺耳,“你现在在哪上学呢?”我咬断了最后一根米粉,“武汉。”“哦,什么专业呢?”“中文。”她大笑起来,血红的牙龈突兀地闯入了我的眼帘,我又很尴尬地说:“你,笑什么呢?”老板把一碗米粉给端了上来,她很快地从塑料篓子里抽出了一双筷子,抬手的时候我看到她左手上面的一根暗绿色玉镯。她说道:“只是想不到你还是读了中文啊,你马上毕业了吧,以后准备干啥呢?”这个时候我看到老板正在用一块布满油渍的抹布擦前面的桌子,并且不时地在驱赶着苍蝇,我掏出了一盒红塔山,给自己点上,在烟雾升腾地那一个瞬间,我非常焦虑,“我也不知道呢,读完了再说吧。”
她低头吃着面,我呆坐着看着店外面,手上夹着的烟在不停地燃烧,烟灰一点一点地落在发黑的水泥地上,慢慢翻滚,散开,碾成细碎的尘埃。
“你说,我们是有多久没有见过面呢?”
“唔,差不多有五年吧。”
“那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呢?”
“三年前吧,那个时候完全是为了摆酷,呵呵。”
“哈哈,你现在有女朋友么?”
我松开夹着烟蒂的指头,说:“没有呢。对了,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有点犹豫地指着马路对面:“看到对面那个小超市没有?家里人开的,我就在里面看店。像你以后读完书出来找个好工作以后就可以不用愁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香烟的气味在鼻腔里面悠悠回荡。外面已经水汽氤氲,一片朦胧。
“现在的大学生出来也不好找工作,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
“你怎么了,我当年就觉得你特有才华,特欣赏你。不是开玩笑的话。对了,我还得回店子里了,要不你去坐坐?”
“不用了,下次吧。”
“那我晚上请你吃饭?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
“那也是得我请你呀。”
“那好,那就晚上请我吃饭啊。老板,多少钱?”
我看着李泉莉打伞的身影,又想起了多年前一上课就看着她的背影发呆,数着她裙子上的小花,当风经过她的头发吹向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五月的湖边一样。我一时出了神。
她又回头朝我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我还没有留你手机号呢!”说完跑了过来,从包里掏出了苹果手机记下来我的号码,“别忘了哦。”
我挖出了最后一根烟,随手将空烟盒抛到了小店门口的垃圾桶里面。当香烟刺激我的鼻腔的时候,所有想说的话也便随着烟气从鼻孔里面排出去了。店老板翘着腿仰着头很悠闲地看着小店电视机里放的古装戏。旁边的小卖部里一个老人正靠在暗红色木椅上打盹。路上的车子行驶得很慢,似乎在被抛离正常的行使轨道,裹挟着微光缓慢前行。各种气息被我吸入大脑,我竟一时不知道该去哪了。
我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说:“去橙色年代。”橙色年代是我以前去得最多的一家咖啡厅,高中时期每次放假的时候总会学着青春小说的桥段去咖啡厅看书。当我再次坐在进门左拐的第三个沙发时候,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当时的我正托着眼镜乱翻书。
我并没有对李泉莉讲实话,因为我根本没有念完大学,大三的时候因为十三门功课挂了十一门,被学校劝退。我走出校门的那一瞬间,看到爸站在门口等着我,我手发软,箱包哐的掉在了地上,然后恍惚之间泪如雨下。我爸一声没吭,走过来拖起箱包就往前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当初第一次高考失利的时候,考完综合的我头疼欲裂,周围的教学楼在不断地旋转,我的双腿渐渐变沉,看到来接我的爸时候我竟跪了下来,接着嚎啕大哭,当时他接过我的东西把我扶起来,说:“老位子,喝大酒。”然后头也没回的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喝完酒的那天晚上,外面起了很大的风,穿过窗户穿过门缝,一阵一阵地哀恸。我对他说:“高三失眠的每个晚上我都坐在阳台上看月亮,也是夜很凉风很大,年少太痛苦。”他给我把酒斟满,说:“喝个大酒撒泡长尿,忘掉一切,明年再搞。”
进入大学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撑着伞很认真的看了一下学校大门,抬头的时候只感觉到视野模糊,浑身湿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我感到绝望的高考,在进入考室的那一瞬间不敢迈腿。接下来的生活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继续,当我从无限的压抑中走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迈向另外一个深渊。所有呈现在我面前的情况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我不愿虚与委蛇,不愿阿谀奉承,不愿自欺欺人。我继续争取着虚无,维持着沉郁,装着傻泛着愣,在寝室里面一呆就是一个星期,桌子旁边堆满了泡面和可乐。每次睡觉醒来就恐惧,害怕着以后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清醒的明白所有,可是却没有改变任何现状。我在电脑里写着:“我在我最好的时光里一片一片地削着自己的肉,当动作停止时,我也只剩下一堆白骨。”
当我得知自己被学校劝退之后,我在当天便把所有的手续全部办完。
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我的离开。
手机的震动把我拖曳出来。
“喂,是安成么?”
“嗯。”
“下午我把店给关了,你现在在哪?”
“橙色年代。”
“就你一个人么?”
“嗯。”
“哈哈,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文艺,一个人去喝下午茶。那我过来找你啊,反正也没什么事。”
“嗯,好。”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雨柱垂直落在地上的时候便分散成水流,四面扩散,李泉莉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身后浅浅的脚印。
“喝什么?”
“咖啡吧。”
“你什么时候再写点文章给我看啊?”
“这不是有些忙么?没有什么时间写。”
“那你以后写了一定要给我看啊。”
“嗯。”
“这么多年没有见你了,感觉你改变了好多啊。”
“嗯?”
“当年初中你就是一话痨,天天在我座位后面说个不停,乐死我了,老师都拿你没辙。可是你现在怎么都不喜欢说话了?”
“我好久之前就不喜欢说话了。”
“什么时候?”
“好多年了。”
我没有对她说,当时之所以多说话完全是为了看她抿嘴笑的样子,是我用两张梦幻西游的点卡才让刘波答应和我换座位让我坐到了她的身后,我才有机会天天上课看着她的背影。
我更没有告诉她我现在每天要干12个小时的活,每天握着刷子忍受着刺鼻的涂料气味在墙上一遍又一遍地刷抹的时候,我只有幻想着自己是在创作艺术品才能减轻我内心的痛苦,躺在床上的时候肩膀如同生锈一般。我妈知道我退学后哭了一晚上,我在床头坐了一晚上,当时多么希望周围的黑暗能完完全全地将我吞噬掉,就让我好似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第二天我便收拾了东西去找表哥,开始了装修工作。一切都从头开始。
“你现在每天都在忙什么呢?”我岔开了话题。
“每天就呆在那家小超市里,吃饭都是叫外卖。今天中午下雨外卖的不愿意送,我就出来随便吃点了。”
“哦。”
“以后你得找个会弄饭的老婆,哈哈。”
“呵呵。你结婚了么?”
“唔…结了,半年前结的。”
“哦。”
她左手的食指在轻轻地敲打着茶杯,手机搁在了桌上,右手放在翘起的腿上,眼影下面有着掩盖不了的疲惫。我看着她,试图再找到以前的李泉莉的影子。
晚上吃完饭之后,她说,以后常联系啊,我得先回去了。
我说:“要不我叫个的士把你送回去吧。”
“不用了啊。”
“那好。有时间再联系。”
回到出租屋,表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又有活了。给一个局长家装修。休息了好些天了,明天记得早点过来。”
第二天,和施工师傅们一起进入房子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让我许多年后还依然不敢相信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