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文学专业出身之人,心中恐怕都对《金瓶梅》有一个隐晦而复杂的梦。一方面,《金瓶梅》在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古典白话小说史的地位无可置辩,与《水浒传》、《西游记》并称为中国古典小说三大奇书,而艺术成就与文学地位尤在二者之上。郑振铎誉之为“伟大的写实小说”(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明代“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金瓶梅》“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此二大家对《金瓶梅》可谓推崇备至。其实,略通中国古典小说发展史的人,都可约略察其脉络,《金瓶梅》接枝自《水浒传》,《红楼梦》则脱胎于《金瓶梅》,《水浒传》写江湖,《金瓶梅》写市井,《红楼梦》写上层贵族,各有侧重各呈千秋。在如今言必称“红楼”的时代,是否也应还《金瓶梅》之应有之位,诸君思之。另一方面,《金瓶梅》自诞生以来,一直备受争议,是文学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作品。贬之者谓之“市诨之极秽者”,“当急投秦火”,自成书以来,一直不为当局所容之,极少公开刊行,只大夫阶层手抄传之。即便当代,也尚未开禁。
当年我在上大学时,多方求之不得。有好事者曰,学校图书馆有一全套《金瓶梅》,但不外借,仅供教授以上专业研究者阅之,且不得带出馆外,无疑更加深了该书的神秘性。大约在1990年前后,我曾在家乡一家小书店中见其一面,印象中大概书名为《金瓶梅词话》,煌煌三大本,价格却在几百元之巨,当即吓得我不敢问津,之后不复见之。后极悔,失之交臂。命运弄人,大学毕业后,约在1992年间,单位领导应忆航君,诗文俱佳,公差至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我央其访书,应忆航君慨然允诺,后果带回香港明亮书局发行的广益堂本三本全套《金瓶梅》(即崇祯本),定价为港币32元,我付之书资,应君不受,令我感动。该书作者署名为“笑笑生”,装帧极简,封面艳俗,惟其来之不易,我一直奉为至宝,从不外借。也是合当我与此书有缘,2013年游台湾,在台北诚品书店又购得一套梦梅馆校本的《金瓶梅词话》三卷本,令我欣喜若狂。二十年孜孜访书,终遂人愿,令我独拥两个版别之《金瓶梅》,自傲于学人,此亦天意乎?
《金瓶梅》作者署名为兰陵笑笑生。此君究竟是何人,实为中国文学史上一大公案,至今仍众说纷纭,争持不下。依愚之见,兰陵笑笑生者,实为旷古第一高人也。其在著书之时,已知此书必为天下人讥之议之,为摹写世态人情,不肯故作高尚而避其秽言,而故隐其真名,以“兰陵笑笑生”示于世人,令人百般猜测不解,岂非高人也?
关于作者,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沈德符云是明嘉靖间大名士(亦见《野获编》),世因以拟太仓王世贞,或云其门人(康熙乙亥谢颐序云)。由此复生谰言,谓世贞造作此韦,乃置毒于纸,以杀其仇严世蕃,或云唐顺之者,故清康熙中彭城张竹坡评刻本,遂有《苦孝说》冠其首”。“王世贞说”成为最有代表性的说法。在我收藏的香港明亮书局发行的广益堂本《金瓶梅》之卷首,直写“本书作者王凤洲(王世贞,号凤州)”。在明朝的记录中,王世贞是最早拥有《金瓶梅》手抄本的人之一。而到清朝时,宋起凤在《稗说》中直接写道:“世知《四部稿》为弇州先生生平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书也先生中年笔也。”宋起凤所说的弇州先生就是王世贞。王世贞是江苏太仓人,明嘉靖到万历年间的著名文人,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官至刑部尚书。做过大官,又是当时文坛的领袖,应该说王世贞确实符合“一巨公”和“大名士”的标准。但因缺乏更多的直接证据,“王世贞说”依然只是一说而已。近来浙江民间学者陈明达提出新证以为“兰陵笑笑生”乃明代黄岩人蔡荣名,其所列证据,在我看来,实在过于牵强,尤其是其认定书中有大量黄岩方言存在,我则以为更是附会。其实,兰陵笑笑生之真人,虽为悬案,但也并非全无踪迹可寻。书中主要场景为山东清河县,为运河沿岸商旅汇集之地,大量出现的“杭州丝绸、扬州客商、淮上客商”等描写,约略可断定作者十分熟悉水上生活,应在运河或江边沿岸某地出生或定居。其次,自称“兰陵”,也透露出一些信息,要么在“兰陵”为官定居,要么出生于“兰陵”,总之,“兰陵”是作者生世之谜的一个重要信息符号,实不可略之。而对“兰陵”之考,学界似又纷争不断,力证“兰陵笑笑生”为山东人氏者,一是以为书中故事场景在山东清河县,二以为书中有大量山东方言,三以为兰陵为山东临沂古地名。然无真人可证,此说也未被学界共识。在通读了所藏两个版本《金瓶梅》后,关于“兰陵笑笑生”真人之考,我以为作者乃久居北方人氏的概率较大。
从我收藏的两个不同版别可看出,其间差别还是较大的。崇祯本与词话本在成书年代上,一般认为词话本在前而崇祯本在后。两本在第一回出入较大,在语言及器物描写亦有不少出入。词话本以景阳冈武松打虎开篇,直接接枝《水浒传》延伸;而崇祯本则以西门庆义结十兄弟开篇。由此看出,崇祯本实为另一人在词话本基础上加工而成。如此带来一个思考,那么崇祯本的加工者是谁?曹雪芹之后还有高鹗吗?我以为这个“高鹗”是存在的,而且应出自浙中一带,具体姓甚名谁,不敢妄测。有人说是兰溪人李渔,虽然生活时代相吻合,也有创作才情与时间,但并未见诸于文字记载。崇祯本书中有大量古婺方言,比如“做衣裳、做生活、局骗、吃酒、你自、回覆、寄担、明朝、早五更、齐整、等了一歇、硬主张、打横、此椿事、各衣另饭、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田鸡、扶侍、促忙促急、顿茶顿水、恒数、石头罅剌里迸出来、砂糖拌蜜、排手拍掌、眼泪留着洗脚后跟、湃果子、掇石头、筯儿、转口、安排端正、扒起来、筛酒、大不正小不敬、先下米先食饭”等等,与古婺方言特别是义乌方言用法用意一模一样。而这些词语在词话本却鲜有呈现。虽然一些词语在北方方言里也有使用,但如此密集地出现,恐非偶然,还是留待有识之士深入研究吧。
崇祯本与词话本还有一个明显的差异。在崇祯本里随处可见“金华酒、浙江酒、南酒、绍兴酒、葡萄酒、豆酒、茉莉花酒、菊花酒、南烧酒、麻姑酒”等等,而在词话本里却无这么多酒名,出现的频率也不高。特别是金华酒的出现频率之高,在崇祯本里出现不下数十处,令人十分惊奇。这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或可作为崇祯本有第二无名作者的又一有力佐证!且该作者对金华古婺有深厚感情。我们知道,明末之季,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开始萌芽,全国范围内特别是运河沿岸的商品流通、贸易往来十分发达,但在反映明末市井百姓生活代表之作《金瓶梅》中如此频繁出现金华酒,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书中凡出现金华酒之处,都是十分隆重喜庆的场合,或宴请上宾或结拜兄弟或生日小孩庆生,西门庆所历重要之事,宴用之酒必属金华酒,而在一般场合,金华酒则绝少出现。宛如当代某自封国酒,金华酒在明季一代乃身份与权贵的象征!前月,与友何君闲聊,谈及金华某酒厂做营销策划,言必及《金瓶梅》力证金华酒之至美至醇,不禁拊掌大笑,这也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吧。
2015.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