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已经9年了。一直想写些悼念的文字,却一直不敢下笔。因为每当静下来回忆那些往事,联想到物是人非,眼泪就会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最早的记忆全部都是在奶奶身边,在农村老家的院子胡同里。因为在我九个月的时候,母亲就罹患白血病去世了。后来父亲续弦再娶,我便暂时跟奶奶生活。
儿时对奶奶的认知就是,在这个家老太太最大,而我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因此我在家里只要条件允许,基本是要什么有什么,敢于和三个姑姑打架抢东西把她们气哭,敢在老太太在场时跟我那年轻时脾气暴躁的父亲顶嘴耍横。然而即便我作为家里的独子长孙,享受着一个大家庭的百般疼爱,奶奶还是会觉得我缺些什么。童年记忆中有很多次,奶奶把我抱在怀里,一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说,“我的孙儿命苦,生下来就没了娘”,然后我就会感觉到脸颊上耳朵旁有东西从上面滴落,冰凉凉的,一滴一滴。有时我会用小手帮她擦,有时我会把头埋在她怀里。
奶奶并不是脆弱的小女人。爷爷只是个穷教书匠,她出身大家,家境殷实,嫁过来之后曾遭到公公婆婆百般刁难。有一次家里断粮,走几十里路从自己家背回来白面,却大部分都被公婆要走,自己家吃不上,儿子饿得哭。爷爷孝顺到愚蠢,默不作声,她就一再隐忍。再后来公婆去世,留下爷爷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年纪尚小,她就接到自己家当亲兄弟一样喂养。据家人和亲戚描述,我奶奶和爷爷的角色几乎是反的。家里盖房子,是爷爷给奶奶搭帮手,对外打交道基本上都是奶奶出面,连下地干农活,奶奶也毫不逊色于村里的男劳力。就在我母亲去世后不久,爷爷也离开了。父亲当时几乎被打击的一蹶不振,三个姑姑年轻尚轻,是奶奶一个人带领全家走出了难关。她话不多,却最通情达理。不轻易发表意见,一旦做了决定全家都要遵从。虽然奶奶从来没对我讲过她吃过多少苦,但是从她鬓角的银丝、眼角的皱纹和手上的皴裂,作为孩童的我就能感受到那种踏实的坚强。
在我三岁该上幼儿园的时候,父亲把我接到城里,开始和新妈一起生活。这个妈妈对我也非常好,但是总觉得少点什么。我有奶奶,奶奶既是奶奶又像亲妈妈。而且农村好玩的多,没人管,我每逢周末和寒暑假就要回老家撒欢。经常是放假的那天下午,三姑骑十几里路的自行车来等着接我。奶奶则会在傍晚一遍遍跑到村头等。寒暑假时,不呆到最后一天我是不回城里的。有一年暑假,我爸坐厂里的车提前了一天来接我,我爬到树上就是不下来,说明天再走。最后是被我爸踩着椅子从树上拽下来,杀猪一样硬塞到车里带回去的。我再回奶奶家,三姑偷偷跟我说,下次走的时候别哭了,我走之后奶奶一天没怎么吃饭。刚上小学有一段时间父亲工作忙,三姑也没来接我,我很久都没能回老家见奶奶。那时刚刚学会自行车,我就跟新妈说我去同学家玩,然后一个人偷偷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跑到奶奶家。奶奶见到我自然惊讶到不行。为了不被骂,我跟奶奶说我跟爸妈都说过了。其实城里家中以为孩子丢了,已经鸡飞狗跳翻了天。找到半夜,新妈说孩子好久没回老家了,会不会一个人回去了。父亲这才驱车赶到老家。见我在邻居家正端坐在小板凳上吃着零食看电视,气得当场就要揍我。可他没得逞,自己还被奶奶训了一通。自那以后,印象中我好像就可以经常回家看奶奶了。
三伏天的晚上奶奶家里会热得睡不着,那时农村还没有风扇,奶奶就一手抱着凉席蒲扇一手牵着我到村头池塘边睡,那里凉快。她会用蒲扇给我扇蚊子,看我睡着到半夜,家里也不热了,再把我背回去。大了背不动了就把我叫起来,牵着似醒非醒还睁不开眼的我回家。小时候喜欢在夏天吃炒面。这是我们家乡的一种吃法,需要把当年刚熟的小麦放在锅里炒熟了再磨成面,吃的时候加热水泡。奶奶家的厨房通风很差,有一次为了给我做炒面奶奶还中暑了。秋天奶奶就会用当年的新棉花给我缝好棉袄棉裤,冬天来了穿在身上无比暖和。过年的时候奶奶就会给我炸一天的丸子、麻花、焦叶和酥肉,放在篮子里挂在房梁上,我馋了就让大人们帮我取下来抓一把放兜里,边玩边吃,无比满足。只是后来才知道奶奶每次炸完,腰都要疼好久。类似的故事应该讲很久很久都讲不完……
就这样一直到了初中,爱玩的我有了周末就去踢球,回老家陪奶奶的时候渐渐变少,奶奶的白发也渐渐变多了。高中的时候我考到市里的一中读书,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奶奶也来到我家常住了。高三下半年我到了高考的冲刺期,父亲给我租了一间房子,奶奶也到市里陪读。已经七十多岁的奶奶每天去买菜,给我做饭。在我晚自习放学回来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盏灯为我亮着。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有一次买菜晕倒在市场,为了让我安心高考家人都没告诉我。
大学读军校半年才能回一次家,陪奶奶的时间就更少了。那时虽然已经经济独立,却也没什么钱给奶奶买什么大件东西。每年我会带回去竞赛获奖的证书或者立功受奖的勋章给她看,也会把勋章别到她身上。奶奶就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我慈祥地笑。从未经历过生死别离的我,总觉得奶奶可以长命百岁,等着享她好孙儿的福。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大四下学期的一天,我接到父亲电话说奶奶病危住院了。学校只批一个星期的假。我带着发的新式军装当晚就往回赶,到家换上一刻不停就去了医院。奶奶精神挺好,跟我说孙儿穿军装就是好看,她没事的让我回去。我在奶奶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才肯睡觉。检查结果说是卵巢癌。父亲和我商量决定手术。手术很顺利,但是活检结果出来,全家都不敢相信:奶奶得的不是卵巢癌而是盆腔结核。医生调整了医治方案,但是学校给的假到期了,不给续假,我只能先回学校。奶奶从住院到手术结束,从我到家到我离开,没说过一次自己痛苦,总是安慰我没事。我怕她伤心,也不敢在她面前哭,要哭了出去,哭完再进病房。带着检查报告我回到西安找西京医院的医生看,医生说这种情况误做了手术,康复的概率不大了。那天西安下着中雨,天很阴,走出西京医院门诊楼我放声大哭。噩耗在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传来,父亲在电话里说奶奶不在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您的孙儿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您,这辈子都是在接受您的爱,您怎么可以不在了。学校领导批准我回家奔丧,见到了奶奶最后一面。在奶奶下葬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阴阳两隔……家人说奶奶走的很安详,临走之前她说放心不下我,还说家里最让她放心的也是我。
到现在已经九年了,我还是会经常梦到奶奶,音容相貌和记忆中一样,微笑着看我。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给奶奶烧纸,唯一能给自己的安慰就是多烧点纸钱,多在奶奶的坟头跟前呆一会。电影《Coco》里讲只要活着的人记得,亲人就会活在另一个世界。只要我还记得我自己是谁,我就会记得奶奶。将来我也会给自己的孩子讲奶奶的故事。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奶奶您就等我去了再孝顺您。如果人有来生,希望我还做您的孙子。
孙儿 小博
2018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