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公借我浊酒,
数十载春秋。
今我当一报,
惟愿宅安厚。
长存慈悲之心,必换德善之报。
红銮大殿,雾气弥漫。
层云飘荡在高耸的红色立柱旁,无味的烟水之气一股一股地钻进查世奇的鼻孔。
两排衙役手执龙仗,整齐地分列左右。
啪!惊堂木发出一声巨响。惊得蹲在画柱后面的查世奇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来人!将查家旺压上堂来!”
世奇听到这个名字,脑袋似被一块巨石猛击,眼前混沌得像是抹了一坛浆糊。
只是用双手拼命地捂住口,十根手指也并得紧紧的,水滴不入,风吹不进。
查世奇,耕读世家。自幼倜傥有大节,广阅诗书。
然十年寒窗,却不曾考取功名。
家财渐尽,父亲查家旺无奈,凭老手艺开起一家小铺,青旗卖酒,供儿读书。
查世奇偏偏乌云盖顶,又五年,依旧落榜。只是对这酿酒独具慧根,品酒选浆,颇为神作。
眼见世奇年过三旬,却为这碌碌功名依旧困苦,父亲暗下决心:宁愧祖上,不没贤才。索性叫世奇丢下书本,学习酿酒之术。
世奇果然酒仙转世。七日便通理论,十日已晓精妙,个把月即成佳酿。相比父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父大喜。三月过后,将酒铺悉数传于世奇。
世奇之酒,入口清醇,回味甘厚。不久便出了名气,慕名而来者与日俱增。许多酒鬼终日贴于酒铺旁边,只愿一闻佳酿的醇美之味。
世奇技艺已成,平日里除了生意打点,喜欢钻研酿造。常常废寝忘食,店铺一下就开到深夜。
这一日,寒冬飞雪。世奇照旧研艺到深夜。忽听得门外有人轻扣门栓。
世奇停下手中活计,以为是有买家光临。
掀开一角门帘,见柜前有一彪形大汉,虎背微驼。
世奇一介书生,心中不免一惊。心里嘀咕着,怕不是来闹事的吧。
转念一想,此人外形虽骇,方才扣门时却极尽轻柔。
世奇打开帘幕,笑语相迎。
大汉见掌柜出来,汗颜道:“不怕当家笑话,吾非本地人,今夜行至此地,不想遭遇强盗,身无分文。闻到酒香飘溢,方才察觉此店在营生。口渴难耐,想与掌柜讨杯水酒,不知可否。”
大汉语气平顺有礼,全不似外表那样吓人。
世奇心说,吾长居于此,也未曾听说强盗。何况如此壮硕,恐是三五强盗不成对手。
然则却说出如此谎言,定是有了难言之隐,不便明言罢了。
世奇道:“壮士稍等片刻,我即刻就来。”转身走进酒窖。
不多时,世奇手捧一只青花大碗,面露祥瑞,笑语道:“壮士此来好是时候,此为方才研习新酒,可愿一尝?”
说着将碗递至面前。
壮士感激地瞧了一眼,双手接过瓷碗,先闻酒香,而后才一饮而尽。
世奇道:“如何?”
大汉回味少许,说道:“这酒入口酣畅淋漓,咽在喉里却似有杂物啊。”
说完赶紧作揖,“掌柜莫怪,本既得恩情,实不应再多言,可生性心直口快。”
世奇笑道:“无妨,我倒要谢谢壮士直言不讳。”
“这酒酿成后,便放于熏炉之上。炉内置青梅干,加火微醺三个时辰而成。方才手捧青梅干入炉,有些许碎渣掉入酒内。壮士行虽糙,心却细。”
两人相视而立,哈哈大笑。
世奇道:“飞雪之夜,你我二人借这青梅温酒相识,岂不是缘分。壮士若不嫌弃,屋内倾心叙谈。”
壮士解下蓑帽,平整袍服,朗声说道:“甚好甚好。”
酒醉不闻更声起,知己笑谈夜无眠。
两人把酒言欢,煮酒论英雄,好不畅快,不觉间已至四更天了。
笑谈中,壮士忽然站起,批蓑欲行。
世奇不解,问道:“何事如此之急啊?莫不是我醉意失言?”
壮士道:“非也非也,查掌柜为人豪爽不羁,吾甚是喜欢。可惜却有要是在身。”
“既如此,我便不再强求。”
回屋取出二锭银子,又端一杯烧酒,道:“壮士无比收下,以解燃眉。山水有相逢,他日再行归还便可。”
壮士抽噎一声,接过银子小心置于怀中。又端过烧酒,一并吃了。
转身踏入风雪之中。
世奇忽想起一件事,大喊道:“你我二人吃酒一晚,却忘了问壮士高姓大名啊?”
壮士停住脚步,立在风雪之中。回头应到:“且叫我茬子。吾每隔十日前后便会路过此地,与你立下此约。倘若至,便寻你吃酒。”说完消失于风雪中。
世奇把这几句话默记于心。
正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鹅毛飘过查家的酒铺,通红的应门钱在寒风中狂舞。
世奇坐在店铺门口,等着好友归来。兴许是壮汉随口一言,但冥冥中又觉不像笑话。
子时将近,世奇依旧坐于柜上发呆。忽闻有人轻扣木门。
世奇心中微颤。赶忙看门,茬子果真来了!
手中提着一只荷叶包鸡,碎切一斤卤肉。背褡里还有一只黄酒腊鸭。
世奇接了美肴,将他迎进门。两人对坐,吃酒叙谈。
门外风吹乱雪,呼天啸地般的寒冷,也与屋里无关了。
从此,茬子也着了道,每隔十日,必至此。每至,必带些酒肴,二人皆微醉。四更时分,茬子准时离去。
世奇每每吃得酒意阑珊,心中虽有些许疑问,但哈哈一笑便过了。
如此这般,一晃已过去二十年有余。
这一日,不惑之年的查世奇早早就起来开了铺门。
正吃着早点,次子莽莽撞撞地冲进来,道:“祖父大凶!祖父大凶啊!”
世奇慌忙扯了件衣服就往家跑。回到家,只见父亲平躺在床上,间隔无章的呼吸尚有,可身体确是一动不动了。
大夫坐在床边,轻点查家旺枯干的手腕,摇摇头,“今晚过后,便享天年了。速速预备后事吧。”
查世奇一屁股坐在地上,家中男女老幼哭成一片。
入夜。凄厉的月光伴随着寒冷,直钻进查世奇的内心。
父亲的床边,仅剩下世奇孤身一人。
憔悴的泪面映着扇动的烛光,父亲教授酿酒时的情形历历浮现。
世奇也不记得,今日又是他与茬子的十日之约。
一阵寒风强硬地推开了窗。
查世奇觉背后一阵阴凉。一张白白的宣纸随着凄风飘进屋来。
世奇低头将纸捡起,展平,定睛瞧去,是一行字:“欲保父命,酒铺相见”。
查世奇猛然起身,追身出去。
只见门外瑞雪盖地,无一脚印。
事到如今,刀山火海也要闯上一闯。查世奇披上帽衫,对父亲说道:“世奇给您续命去了!”
一路踏雪,查世奇来到酒铺。只见铺内灯火通明。
茬子独自一人热好了酒,远远地举起酒杯,对着世奇一举,仰头吞下。
世奇快步上前,眉头紧锁,道:“修书之人莫非是你… …”
话未完,茬子点点头,道:“莫急,唤你来便是教你解救之法。”
世奇与之对坐,斟上满满一杯。
茬子道:“今日是我二人最后一饮,此去,便不再相见了。”
“今日于我,可是悲又生悲,苦痛双至。”说完,猛咽一杯。
“也不必悲切。饮上这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务必带上两坛美酒,方可保住家父性命。”
“如此可信?”
“必然。”
“但务必答应我两个条件,其一,万不可发出声响;其二,定要聚精会神看我行动。”
世奇举杯,双膝落地,感激涕零。
茬子亦蹲身,以手扶之,将世奇搀起。
道:“若不是那日杯酒之恩,我也无此胆量救人。切记看我行动。”
一壶换七杯,二杯于世奇,五杯于酒友。
推杯换盏,酒饮完了。
茬子披上蓑衣,对世奇道:“走!”
茬子带着世奇,一路飞奔。趟过三条河,越过三座山,也不知拐了多少曲折,来到一处地界。
世奇一路跟头趔趄,好不容易才跟上。
呼呼喘气之间,茬子开腔:“到了。”
世奇抬头一看,来到一处清水衙门。正赶上升堂会审。
这衙门立柱高耸,威严异常。烟雾缭绕,似仙境一般。
茬子嘱咐世奇,进门后,寻一处立柱根藏下,将所带美酒的盖子打开,坛子顺着殿堂推滚出去。说完转身去了。
世奇战战兢兢,顺着两排衙役身后方,贴着墙,抱着酒坛,摸进堂内。寻一处朱红立柱蹲下。
心想这夜里开堂,审的定不是活人啊。
此时,惊堂木一响,世奇一惊,犯人一上,世奇只能用双手拼命地捂住口,十根手指也并得紧紧的,水滴不入,风吹不进。
一惊,堂审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父亲;一惊,押解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茬子。
世奇拼命压下心跳,反复回顾与茬子对饮的数十载年月。恍然大悟。
将盖子解封,酒坛顺着地面骨碌碌滚至中堂。酒浆倾倒而出,扑鼻的酒气瞬间喷涌出来。
父亲低着头,并不说话。
堂上会审的大老爷,被烟雾遮蔽,看不清晰。
“好香的酒气啊。”大老爷忽出此句。
官差们纷纷议论开来。
此时,酒坛滚至茬子脚下。茬子朝世奇摆摆手,示意要他过来。
世奇看在眼里,捂紧了嘴巴,一股脑冲将上殿。
茬子眼疾手快,一脚踩在酒坛上,当堂摔个大马趴。
哎呦嚎叫一声:“美酒在此!”
此话一出,满堂衙役乱作一团,都冲上前来寻酒吃。龙杖丢的满屋皆是,横七竖八。
世奇混在其中不知如何是好。忽的,茬子的手抓住世奇的胳膊,凑在耳边道,“速去大老爷台桌之上,取下姓名簿,撕下第一页!”
衙役混乱不堪,大老爷从云雾里疾步走出,喝到“肃静肃静”。
惊堂木摔得虽响,衙役们却都顾不得了。
世奇见大老爷起身离座,快步冲上台前,一片烟雾笼罩下,以迅雷之势取下姓名簿,一把将第一页撕下,团成纸团塞入口中,借一口吐沫咽了下去。
茬子此时闪出在世奇身边,道:“出门倒立走一里,蹲下捏起鼻子转三圈,然后顺着随意停下的方向大步向前,别回头只管跑,便可回酒铺。”
“可记下否?”
世奇点点头。觉背后被人猛推一把,直飞出大殿正门。
怀中的另一坛酒被茬子取下,世奇恍惚间听得茬子喊道:“这另有一坛!”
跌出大殿,世奇遵照吩咐,倒立,转圈,放肆飞跑。
直跑的气喘如簇,再也行不动半步了,方才停下。
一道血红的朝阳撕破天空,映在洁白的雪地。
世奇回到家中已是天大亮。
查家旺坐在榻上,呆呆望着门外不说话。世奇走进门的一瞬,老父放声大哭,泪如涌柱。
十日又过,吹雪繁花,簌簌落在窗前。
世奇与父亲在酒铺对坐。
忽的,一阵寒风猛推开窗,白纸黑墨乘风飘进酒铺。
世奇赶忙打开,上书一行小字: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