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诗经《白驹》
一日,在梦中忽然回到旧日住过的老宅,泥墙灰瓦,劳燕分飞,总有燕子在六月份的傍晚停在院子上空的电线上。
小小的土胚房似乎经不起什么大的风雨,屋檩参差,犬牙交错,屋顶边缘小块松动的灰瓦摇摇欲坠,屋檐的缝隙间还生有茱萸和蒿草,枯荣交杂,偶然还有雀燕在其间上下撺掇。
小村的房子都呈一字排列,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厚实充沛,各家的晚餐无法成为秘密。夏天的傍晚,空气沉闷晦涩,太阳下山,留下一地的燥热。
黄昏时分,在外面的地上洒上水,高大的梧桐树下支上简易小圆桌,草丛葳蕤茂盛,水草断层散出辛辣香气,蝉鸣和蛙叫一层盖过一层。
在酷热中蛰伏了一天的人,敞开衣襟在桌前坐下.鲜虾、醉蟹……一盘一盘叠在桌子上,张家囡囡,李家阿婆,还时常在乡亲们间分发各种时令蔬果,黑须黄玉米、红色西红柿……一篓一篓送出去,脸上撑起如花笑靥。
现代人之间走亲串友,已不习惯交换食物,大多数时候,人们在交际中言谈甚欢,然后一拍两散,不带一丝温醇,有情义的礼物也是不屑送的。我在荆门的时候,奶奶托人送过来的包裹大多也是食物,毛李的荸荠、后港的鱼糕,刚摘下来的毛豆散发清新香气,一种一种分门别类用纸袋包好,还附上简易的烹制方法。
这是旧式人的特性,我不是旧人,也没有老人的那份充沛情意,到了花甲之年还努力尝试与年轻时的玩伴取得联系,有时候翻出旧时的照片,总会见到很多陌生的面孔,要经过母亲的提醒才会恍然大悟。
幼时与伙伴们捉迷藏,喜欢躺在茂密的孔雀草丛间,惊异于婆娑绿影参差摇曳,不知道哪家养兰养的如此爱宠,菜园墙角都生有枝叶肥硕的兰草,白色花瓣遗世独立,幼时的我躺在静谧里,不时可以嗅到沁人心脾的幽香。
旧日菜圃的池塘边,还生有未知名的水生植物,枝叶繁茂、青翠欲滴,血红花冠镶上金黄边衬,有种极不相称的美感,花瓣瓷实、气味诡异。一丛一丛伫立在池塘一角,孤独而又热闹。
我喜欢在从旁走过时顺手摘上一朵,掐掉花萼,迅速把花柄塞到嘴里,吸食掉雌蕊里醇香的甘汁,回味无穷。
要是天气不算太坏,我们还可以在野地里索取点什么?春天可以去不为人所知的坟堆上割野生韭菜,回家洗净切碎,和上稀面粉,调成稠汁,滚在锅子里滚成喷香薄饼;夏天可以背上钓竿,在水面上划出优美弧线,然后躲在荷叶丛间,将藏在水草旮旯间的鱼虾们请回家,到了秋天,我们更可以趁大人们不注意,一头扎进鲜为人知的沟壑树丛里,挖开树洞,把藏在深处的黑色天牛逮出来,拴上棉线,互相斗得甚欢.
到了冬天,我们更可以打着去##家的名义,集体出逃.天高云清、风稀水竭,整片天也只剩下萧瑟与荒凉。找一个避风近水的角落,点燃收集来的干柴,不断轻轻拨动,适当添加柴火,让火变得旺盛,大家围着篝火互相哈气取暖,有时候,还会带上自家的玉米或红薯,在火上烤得香甜酥软,分外黏人。
记得小时候,奶奶家的附近有一座青砖老式教堂,既非西方拥有尖顶十字架的哥特式教堂,也不像民间神龛那样供奉观音大士,小小的影壁上时简易的壁画,每次老人带我去做祷告都会告诫我要诚心,切莫再主面前乱了规矩,不得主的欢喜。
十岁的幼童往往是耐不住寂寞的,和老人站在破败的平顶祷告室中,好奇的心总会被吸附在院子里的两棵花树上。
有时候,我们也会偷偷溜到教堂院子里,攀上花枝,象牙白的腊梅花轻微一碰便纷纷落下,在地面铺成一面,坚硬的玉兰树上盛开硕大白色玉兰,端坐枝头散发莫名气味。旧时的我总以为那是传说中的“旱莲”,并经常与伙伴们争论,到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玉兰花,再后来在中学校道上看见高大的广玉兰总是莫名亲切,原来那是童年攀折过的植物。
有一种小吃,叫不上名字,把红薯切成细细的丝,滚上糯米,粘上红糖水,放在油锅里细细的炸,待晾干后变得酥脆无比,幼时喜欢兜上鼓鼓一口袋,和伙伴们相互比较自家的点心。用现在的话来讲,可以称作“交流意见”。
后来父亲工作调动,全家一起离开了近十年的村庄。到后来,我再次回去时,那些教堂、花树,全都消失不见。村庄附近以前用来汲水、洗衣的小河也被填平,修上商店、理发店和游戏厅只留下之前的一座桥。听奶奶讲,本来是要连那座桥也要拆掉的,后来老一辈人据理力争,说那是古代皇帝赏赐给某个地方官的政绩桥,拆了是要破坏风水的,于是政府只好作罢.于是,村庄及其附近的孩子们便经常从桥上过,往返于商店和游戏厅之间,足迹渐渐使青砖圆润的脚变得破损;之前在水雾中氤氲了很多年的桥洞也变得世俗、肮脏,人们铲掉已经积累了很多年的藓类和蕨类植物,取而代之的是人畜的排泄物和刻在黑砖青石上的各类卑鄙不入俗的言语。
再后来,我因事再次回到老宅。却连桥都找不到了,听附近的人讲,一个雷雨大作的晚上。桥因为年久失修垮塌了,还压死了一个在桥下避雨的流浪汉,后来政府考虑到安全。索性连风水都不顾了,直接开来机器,一下、两下……一袋烟的工夫,那个不知名地方官的政绩就湮灭在钢铁中。合情合理。
有点惋惜,毕竟已经在记忆里习惯了它的存在。如今的大路掩埋了很多人昔日“小桥流水”的记忆。遥远的模糊了面孔。
不久在父亲工作的城市上了中学,大家都对我这个揣着农村户口,脑中装着泥土和田野的新同学抱有极大兴趣.每天晚饭时都拉着我端着泡面穿过长长的、布满浓密香樟绿荫的小径。把Li lei和Han mei mei 抛在脑后,仔细询问转铁环、打弹子的秘诀。每次都到最后是一张目瞪口呆的脸,再后来,他们也不再热衷于乡间轶事转而追求遥远国度的火影了,而我,也已经和他们相当熟识,在放学后还会和他们一起骑着单车穿过街道回家。
新学校变成旧学校后,我发现校园角落里有大棵的樱花树,幼时看过的动画片中经常可以看到关于樱花的魔法。而当我站在她的面前。却发现是如此的普通。
但是新学校内随处可见的香樟倒是和村庄有得一拼,一棵一棵枝叶繁盛无比,树叶在空中相互勾结,把整片教学楼围得严严实实。
总是有很多感性的人喜欢在校园东区的那株最大的香樟树下许愿。有时候还会系上各色丝带,附上心底的私语,放大到每一片树叶。
也有沉默的人,把很多很多想说的话用右手食指一笔一划写在粗粝树皮上,这是他与她之间的秘密,他人无法知晓。
甚至有人把它称作“沙中的阿弗洛狄特”,对此,我不愿多做评价。
从学校后门出去,是一条很早就获得历史的小街,蜿蜒着从黄家山一路顺过桥到踏平湖。
小街上总是人声鼎沸。卖早点的阿婆笑容温和厚实,剪头发的年轻师傅故意藏起微笑,把头发弄得五彩缤纷,出售小饰品的中年阿姨穿着新潮,周旋于大群唧唧喳喳的女孩中间……
整个街面熙熙攘攘,永远充满活力。
我曾经尝试在脑中模拟出旧时学子一袭青衫,背上书箧,撑开油伞在三月细雨中叩开红木校门的情景,神似戴望舒那紫丁香一样的《雨巷》。。却与喧嚣没有一丝联系。
小街上还有很多名目繁多的小吃午后总是鲜有人光顾。只有小炒店前会排起不长的队伍,那是在外疯玩了一中午的学生在进行体能补充,又或用保温桶为自己准备晚饭。
一时一刻,天天周而复始,所有人都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满足,安静的度过小城的四季。
另外,旧时村庄的桥是有名字的,叫“明月桥”,或许是桥身很拱,与水面倒影相合很像满月吧!又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