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45岁的父亲离开了人世。那年我只有17岁。
父亲生前是一名铁路工程单位的汽车司机。他的工作单位在河北沧州,离农村老家几十公里远。
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去父亲那里,坐在他的解放牌卡车上东奔西跑。我和父亲在这世上只依偎了短短的17个年头,这17年里,父与子总共在一起的日子少得可怜,寒暑假和父亲在卡车上的时光,成了最大额的亲情“存款”,在漫长的岁月里,喂养着我对父亲的思念与缅怀。
01 卡车上,头一回领略到近乎彪悍的甜
什么是好吃的呢?在我的童年,冰棍儿和饺子,就是我们所能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河北农村老家的冰棍儿,是井水里面兑上糖精后冷冻而成的,吃起来硬邦邦,咬上去咯嘣响,至于甜,只是若有若无。但城市里的冰棍儿就不同了,首先是名字不同,叫冰糕,听上去就比冰棍儿高级。既然叫“糕”,它就不是硬邦邦的,而是有着糕点般的软糯和非常明显的甜。
我第一次吃冰糕就是在父亲开动着的卡车上,记得是奶油冰糕,依着冰棍儿的吃法儿,用力一口咬下去,没有咯嘣一声脆响,有的是轻微的、类似锯子作业时的沙响,那种凉意是柔和的、让人愉悦的凉。在淡淡的奶油香味的加持下,甜,接触到牙齿后迅速扩散到整个口腔。这样近乎彪悍的甜,我头一回领略到,当时就愣住了。
《百年孤独》中的奥雷利亚诺上校第一次摸到冰块时,吓得叫了起来:“它在烧”;《白鹿原》中的黑娃第一次品尝到冰糖的味道,居然浑身颤抖、崩溃大哭:“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我头一回吃父亲给我买的冰糕,那无可比拟的欣喜与震惊,与奥雷利亚诺上校和黑娃的感受近似。
我那没见过什么世面、没什么出息的味蕾,轻而易举就被城市里的冰糕彻底征服。我舍不得吃,很小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却发现冰糕溶化了,在滴。
热气蒸腾的空气,伸出无形的舌头在舔舐冰糕。我感受到了这种竞争,赶紧加快进度,快速地把剩余的冰糕吞下。整个过程中,我没有浪费一滴,我甚至把手里的小木片都咂摸了好几下。如果冰糕有生命,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样吃下它,会不会觉得此生不枉为冰糕?
跟着父亲和他的卡车,我成功实现了从冰棍儿到冰糕的转型。当我乡下的小伙伴们还在哭闹着向爸妈要两分钱买冰棍儿吃的时候,我已经吃遍了城市里各种各样的冰糕。那些冰糕外面都有一层纸包裹着,有的印着各种各样好看的图案
我别有用心地把这些冰糕的“外套”收集起来,带回去展示给小伙伴或者干脆送给小伙伴儿们,那些现在看来非常简单,当时却堪称精美的图案、凑近鼻子后仍清晰可闻的淡淡奶油味,让小伙伴们很是羡慕和享受。
02 世界上最好吃的饺子
坐着父亲的大卡车,还可以“下饭店”。在乡下,母亲也经常包饺子吃,但饺子馅儿大都是素的,南瓜馅白菜馅韭菜馅茴香馅儿等等,馅儿里放点猪油就足以解馋了,我们家有时候会放进去极少的肉末,那简直堪称奢侈了。
记得每逢冬天在墙根儿下晒太阳、挤摞摞儿(手放在棉袄袖子里,互相用肩膀轻撞,类似如今的手肘礼,可缓解寒冷),隔壁的一个老爷子会表演变魔术:他能把正在燃烧的火柴猛地放进嘴里,然后迅速闭嘴,等张开嘴的时候,火柴已经灭了,一小缕轻烟冒出来。我们一惊一乍,他哈哈一笑:“这可是功夫”!
要让这位老爷子表演功夫,是有代价的,红薯、玉米饼子或者饺子都可以。有一次,我拿了三个有肉的饺子给他:“伯,这是俺家晌午包得猪肉白菜饺子,可香了!”他一股脑放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快速咀嚼,很快就吞下肚去,随后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长叹,说:“小子,你要是能让伯吃上一个肉丸儿的饺子,伯能给你表演吞火把!”
这位农村老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吃上“一个肉丸”的饺子。我坐着父亲的大卡车,八九岁就吃到了一个肉丸的饺子。那些饺子的样子很好看,形状像元宝,小小的、鼓鼓的、白白的,隔着饺子皮,热腾腾往外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使劲儿吃,管够!”父亲轻拍我的肩。
那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饺子。薄薄的饺子皮里面,都是肉,裹在不多不少的鲜美汤汁里。我塞一个饺子到嘴巴里,等不及下肚就又塞进一个。连续、快速地吃了好几个。
我的吃相吓到了父亲:“喝口汤,别噎着!”我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饺子汤,又开吃,很快就被父亲抓住手提醒:“都是你的,别急,没人跟你抢!”
没人跟我抢,但是我的胃在跟我的喉咙抢,我的喉咙在跟我的嘴巴抢,我的嘴巴在跟我的筷子抢。那顿饭,我足足吃了半斤饺子。
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半斤饺子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肚子疼,只觉得那些饺子还在嗓子眼儿,交通堵塞,它们暂时没有办法进入胃里。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饱嗝又一个饱嗝,父亲撩起我的背心,轻拍圆鼓鼓的肚子,哈哈大笑。老板结账时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老哥,多挣钱吧!”
坐上卡车,我小心翼翼地坐着不敢动。我感觉我的肚子成了一张薄薄的饺子皮,我生怕卡车如果颠得厉害的话,肚皮会裂开。我暗暗祈求前面的每一寸路都是平平坦坦的,卡车开起来的每分每秒都是平平稳稳的。
这是我记忆深处最难忘的吃撑的一次。另外一次是我10岁左右的时候,我在老姨家跟她绰号叫“碌碡”的三女儿比赛吃饺子,结果被实力强大的“碌碡”碾压,很狼狈地败下阵来,躺在一条板凳上喊肚子疼。
我越喊肚子疼,进进出出的人越是笑,一直笑了很多很多年。这顿吃饺子比赛居然带来这么持久而瓷实的欢乐,性价比真没得说。
03 卡车上的教诲
在卡车上,跟家人聚少离多的父亲,终于有了机会在短暂的寒暑假里,陪伴和宠爱他的孩子;而这对我也是个黄金般的机会,可以享受着山一般的父爱,也接收着来自父亲的谆谆教导。
父亲经常跑长途,给工地拉建筑材料,有时要昼夜兼程,我便蜷在座位上进入梦乡。可是有一天晚上,路上的行人车辆都很少了,我还没有睡着:我看见窗外的路灯快速地往后倒退,并且一盏一盏都落到了车厢里。
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兴奋地喊:“爸,那些灯都落到咱车里了!”爸爽朗地大笑说:“傻小子,等下了车,爸拿给你!”我就安心地坐着,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
在兴奋的期待中,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车刚刚停稳,我就迫不及待地跳出驾驶室爬上车厢。车厢里黑乎乎的,全不是我想象中的一派辉煌灿烂。我怔住了,呆呆地想:那些灯呢?
这时父亲喊我下车,我问:“爸,那些灯呢?你给我!”
爸再次笑了:“快下来吃饭去,那些灯可不是咱的”。
我继续撒着娇不肯下车,结果是父亲把我抱下了车。
1991年,父亲患病住院。17岁的我守护在父亲的床前。我提起了这件事。
父亲轻拍我的肩:“不属于自己的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别去刻意追求!”
没多久,父亲溘然长逝。这句话,我迄今记得每一个字。很多年后,偶然间读到缪塞“我的杯子不大,但我用我的杯子喝水”,我恨不得起身向着故乡的方向,对父亲说声“感谢”,感谢他在生命的末期,告诉了我与缪塞“同款”的人生真谛。
04 永远的愧疚
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过年了,集市上的鞭炮最吸引男孩子。最粗的鞭炮有茶杯口那么粗,卖家为了显示安全性,往往让半大小子甚至扎着麻花辫的小闺女放炮。
长长的、沉甸甸的鞭炮点燃后,放炮者气定神闲,东摆一个、西放一个,轻松地神情里透着满满的自信。那时,买鞭炮几乎是一个男孩子长大成人的昭示。
1990年春节前,我和弟弟缠着父亲:“买鞭去”!我们哪里知道:当时的父亲已经进入了生命中的倒计时。小小的一个感冒,足以把虚弱的他重重击倒。
父亲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带我和弟弟去买鞭炮。年味正浓,远处集市的鞭炮声响得正欢,我和弟弟走得很快、很快,父亲却走得很慢、很慢;从我家到集市,很近、很近,父亲却走了很久、很久。我和弟弟不停地催促:“快点儿啊爸爸!”
父亲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来到了鞭炮集市。我们如愿买回了一大堆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鞭炮。却不曾想到病重的父亲耗费了多少气力才走完这一趟。我是应该愧疚的,我不该那么任性。
如果父亲还在世上,他今年已经70多岁了。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呢?我想给他买一根儿最好吃的冰糕,陪着他在树荫下悠悠地乘凉;我想找到天底下最红火的馆子、最好吃的饺子:“爸,使劲儿吃,管够!”
一切都不可重来了!那辆威风凛凛的卡车、那些欢快的童年时光、那个满脸大胡子的慈爱父亲,甚至吝啬到都不肯在梦中出现,哪怕一次也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