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游记是最难写的题材,就像博尔赫斯说过:“我们或许能够提及某个事物,但我们永远无法根本表述它。”旅途的乐趣很难通过文字完全传达给别人,十八年来,我去过不少地方,却很少写游记。但这次旅行,我想,我不得不写了。
说到大连,起初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除了去拜访父亲的朋友,我只是单纯的想大吃一顿海鲜。旅行的出发点总是简单的,为了美食,为了朋友,或者为了某一部电影中出现的场景,我背上破烂的行囊出发,不停地上路,不停地抱怨和欢喜,“没办法,道路就是生活。”
这趟大连之旅我们两路进军,在大连汇合。与我们一起从洛阳出发的是父亲的发小之一,时至今日我也不晓得他的真名叫什么,父亲叫他小六,我便随着叫他六叔,至于为什么这么称呼,大概和“财迷老六”的俗语有关。初见时,我在心里对他十分敬重,据说他是部队里的师长,搞国防建设的,他相对严肃的问了我几个关于学业的问题,我像回答首长问题一样规矩的作答。六叔头发白的不少,看背影要比父亲年长,但他的面容还带有些许少年气,称得上容光焕发,显然岁月的啄木鸟对他相当仁慈。他不怎么看手机,如今能在飞机上的诸多手机族中寻得一个读报纸的人实属不易,我对他有了极好的印象。
我们的队友独自从北京出发,我和他算得上是旧相识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念叨的几个名字里就有他一个,我喜欢他的名字,念起来铿锵有力,写出来光明磊落,不过为了和六叔保持一致,我称呼他为费叔。去年夏天我去北京参加某比赛,父亲陪同,费叔款待。在我心里,费叔绝对称得上“神奇”。费叔的脑袋很亮,一层不超过一毫米的头发乖乖的趴在上面,他是个十分“北京”的人,白色老头衫,黑色大裤衩,踩着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沙滩凉鞋,再配上无论何时都不离手的热咖啡,他走在我前面,身体很自然的摇晃,从头到脚就透出四个字来:安逸潇洒。费叔是搞建筑的,家里关于建筑的藏书实在不少,这也不足为奇,但装满了整个房间的唱片就不能不让人惊叹了。据费叔自己说,起码有一万张,我大致翻看了,类别很杂,其中世界音乐占大多数,我能叫上名字的微乎其微。作为理工男,怀揣音乐情结也可以理解,更为神奇的是费叔的文学造诣,他的读书量我不加赘述,那就留下一段他的文字你们慢慢品析吧:
“弯弯的道路被路牌虚假的钉在山上,松树只有松树走不完的绿,五十几岁的男人为什么要喝杰克丹尼呢?酒还在杯中。车行在山里,山隐在雾里,雾在晴空里。”
宿在费叔家的那晚,他赠予我两张莱昂纳德科恩的唱片。“我收藏了一万多张唱片,这是第一次送给别人。”这是他对我说的,令我感动至今。
费叔比我们早一步到大连,同费叔一起接机的,是一位东北口音很浓的短发阿姨,现在成为了我的干妈。干妈把我们带到一个略偏僻的村庄里面,她把这里称为果园。果园离人群很远,院子里只有个妇女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老人身体极硬朗,亲自修整果园,给我们介绍果园的里里外外。果园后面有一间木屋,老人说,是专门接待亲朋的,朋友们晚上就在这喝酒烧烤摘果子吃。我认得出老人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真正拥有了生活的得意。在果园的午餐也许是我吃过的最天然的一餐,自己种的豆角,黄瓜,番茄,配上自制的鱼酱,海边的扇贝拿来清水一煮只略带着些海盐的味道,还有餐后从树上摘下即食的杏和李子。
从果园到石城岛大概三个小时车程,我坐副驾驶,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我不喜欢被扔在后排的感觉,即便不说话,我也喜欢和人离得近些。干妈具备东北女人的美好品质,一言一行都散发着纯粹的热情和亲切,她向我介绍大连的气候,给我讲岛上的船老大,她的毫无保留和坦诚直爽使我们迅速彼此了解,她也追星,热爱音乐,“热爱音乐的人无一不心存美好”,这话我是再赞同不过了,如今成年人中已经鲜有能够心思纯净的享受生活的人了,干妈便是这样,但凡发觉一点小小的美好,便洋溢出少女般的笑容。路途中的聊天一直没有间断,父亲和六叔费叔谈着他们的中学时代,不厌其烦的说着只有兄弟间才明白的梗,时不时穿插着荤段子,然后笑得人仰马翻。我和干妈听得半懂不懂的,却跟着他们一起大笑起来。我意识到我们两代人的青春并没有相差甚远,他们同样议论着老师,怀念着朋友,他们也有属于自己时代的偶像和歌,有喝醉了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的记忆。同时我也意识到看起来再正经的人遇到了好兄弟也会原形毕露,比如六叔,这要留在后文慢慢讲述。
从岛上到“花山金海”有一段海上的距离,我们决定坐快艇。上船之前,船老大提醒我们:“今天海风很强,会有些颠。”干妈看出来我的害怕,赶紧拍着我的肩笑着说:“就得迎着海浪开,那多刺激!”。艇上游客不少,我和六叔挤在一个座位,算是副驾驶的位置,紧挨着船老大。快艇的速度实在快,在浪尖上像打水漂一样飞驰,我感觉身体不断离开座位,在潮湿的空气中腾空,海浪从前面打过来,把整个船顶都埋住了,我用余光看到白色的浪在船身飞溅,从前看过的海难电影的镜头开始疯狂闪过,为了缓解自己的坐立不安,我扭头和六叔谈论起电影,他问我:“你看过《水深火热》没有?剧情非常好。”停顿了几秒,他补充:“电影中间有一段女主角脱衣服的镜头,女主角身材别提多好了!”他连比划带感慨了一通,我笑了:“合着你是冲着这个看的。”六叔对我挑挑眉毛,我吁了一声表示对他的嘲讽。大概是从这时候起,我和六叔真正熟起来了。
和船老大道了别,算是到达了我们真正的目的地,用父亲的话说,我们这次来大连就是投靠奔儿叔来了。奔儿叔是花山金海的“当家人”,这是一位沈阳游客的说法,这种江湖气的称呼和奔儿叔的外貌相当不匹配。一下车奔儿叔就拎着一只鸡向我们迎过来,“万年晒不黑的家伙都晒黑了!”费叔调侃道,奔儿叔很瘦,穿军绿色汗衫,皮肤黑白分明,有点当地渔民的样子,但他看上去极健康,没有多余的赘肉,坚实干练。他冲我灿烂的一笑,唤了我一声丫头,我感到亲切,像相识多年的旧友。
我从叔叔们好友重逢的火热中脱身,才得空环顾四周,海面说不上蔚蓝,却也清澈,远方而来的波涛把我充满,海风一阵阵向我涌来,虽说是阴天,我仍能感到流云山峦的气魄漫过我的脊梁,人的胸怀也一下子宏大起来。岛上的布局很简单,一幢面朝大海的矮房,一排与海比翼的木桌,一个足以使音乐传遍半个岛的音响,我原本抱怨岛上少些乐器,在我返程的日子里,也都配备齐全了。
绕到后面的庭院,我才明白这里确实称得上“花山”,格桑花浅紫色的花瓣包裹着金黄的花蕊,黑翼的蝴蝶伏在艳红的白日菊上,似绅士轻轻傍着妖娆的女郎,橙黄色的万寿菊漫山遍野金光灿烂,花海中开出一幢幢暗红色的瓦房,被色彩簇拥着。空气中夹带着一些潮气,很快飘起了雨丝,我跟随他们兄弟四人去石城岛后的村庄散步,山路回环,泥土潮湿,路并不好走,房子也是依山而立,家家户户门前养牲畜,这家的鹅对着那家的鸭叫嚣,阵仗之大,城市中前所未见。
父亲和六叔费叔走在前面,不时发出爽亮的笑声,奔儿叔牵着我的手,教我认识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的花草,我俩循着斑鸠的身影探访它的巢,从道旁摘下黄瓜用手一撮便塞进嘴里,踩着泥泞的道路爬上爬下的摘来最酸的杏留着整蛊六叔和费叔,上山路上,奔儿叔拉着我的手走在我身前,下山路上,他走在我身后护我周全。我们到岛心水库汇合,父亲蹲在草丛中间,端着钓竿纹丝不动,费叔端着罐德国啤酒在父亲身后晃来晃去,我跳到他跟前:“请你吃杏呀?”他看我一眼:“酸得很吧?”我心虚的嘿嘿一笑,诡计被识破了似的想躲到六叔身后,不料一脚踩在风干的牛粪上,我暗自坏笑,“六叔,你来站这呗!”,六叔低头一瞥便瞅见了牛粪,我俩相视猥琐的一笑,在这坨牛粪周围推推搡搡,开怀大笑。
暮色降临,天反而放晴了些,斜阳在天边擦出微微一抹浅红,浓雾逐渐散开,露出墨色的山巅。海水已经涨起来了,漫过了第三阶台阶,下午仍可见的礁石完全被海水淹没,我们一行人回到海边的房子,是时候迎接我的海鲜宴了。晚餐的食材全是向大海索取的,清水焯过的白蚬子,配着芥末汁的八爪鱼刺参,爆炒墨鱼仔,生拌嘎巴虾,以及各种海螺贝壳,我实在叫不上名来。但这一餐的奇妙之处更在于,餐桌上的不止是食客,食材的打捞者,菜品的创造者,以及像我这样毫无贡献的嗷嗷待哺者皆围坐一桌,但诸多陌生的面孔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安,他们大部分是岛上的渔民,和奔儿叔一样被海风和艳阳锻炼得黝黑而健硕,他们讲话多多少少都带有大连口音,是一种介于天津和东北之间的腔调,听起来也俏皮。印象极深的是坐在我对面的叫鹰哥的男人,这名字和他甚是吻合,他眉眼坚毅,鼻梁雄挺,脸颊虽削瘦,身上却极健壮,肌肉的线条透过黑色紧身T恤显露无遗。从席间谈话中我大致了解到,鹰哥水下功夫了得,不穿戴任何装备徒手下潜海底数十米,将隐匿在各处的海鲜摸个一干二净,渔村的人竟怕了他,每逢他来,必得派人跟着,免得他把海底摸得什么也不剩了。席间的鹰哥却丝毫显示不出海下的生猛,反而有些腼腆,与我们对话时总是摆手低头,大概是传奇人物普遍的谦逊吧。鹰哥同他旁边那位陈勇叔叔聊天时倒是很放得开,看得出他们十分亲近,陈勇叔叔很爱讲话,讲起话来手舞足蹈红光满面,我是愿意和爱讲话的人结识的,只有心胸坦荡真诚待人的人才能不假思索滔滔不绝。本地人喝酒相当爽快,酒过三巡,父亲和六叔已面带红晕,我和六叔挨着坐,席间相谈甚欢,他问我有没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回答是的,然后把一个很肥的白蚬子夹到他的碗里。他们不停的敬酒,邻座干杯,坐对面的干杯,家里都养女儿的也要干杯。
任他们放肆的喝吧,我走出房间,天已经渐黑,“我看到一望无际的郊野,那里落日未完成的永恒已经完成。”刚已放晴的天又降下雨来,远方山上的皱襞暗沉下来,海水已经漫过最高的石崖,渔船停靠在它清晨的位置,音响还在雨里淋着,我把它挪到棚子下,我索性坐在旁边,从昨日重现听到披头士的黑鸟,天色完全成了墨色,围栏上的所有小照明灯亮了,把花山金海装点得像挂满了彩灯的圣诞树。我的大脑完全放空,任凭海风在里面裹卷,我终于明白歌德为什么在罗马重获新生,因为我们瞬间脱离了往常生活的平庸与冗杂,只用思考如何“carpe diem”(拉丁文:及时行乐),甚至全然不思考,我们终于在纯净的空档中找回了自己。就如同到了南方潮湿地区皮肤会有所改善,亲近自然的地方也能清洗我们的浑浊。
在之后的两个晚上,男人们都是在喝酒和熬夜看世界杯中度过的,陪伴我的是干妈和岛上的篝火,还有六叔深夜来看我时留下的那句:“晚安丫头。”
再倒回去讲第二天清晨的赶海,我实在是不愿意把文章写成游客感想,但是这样的经历不记录下来确实可惜。奔儿叔是岛上起的最早的,大概四五点就醒来,跑步或者瑜伽,有时候也会下海游泳,而我大概就是第二个醒来的,我穿着干妈的红色拖鞋站在海前,清晨的海风很凉,把我潮湿的头发吹的往脸上飞扬,依稀记得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讲:“一切智慧,俱于黎明中醒来。”,我自然很珍惜这样的清晨,这样的舒适和自由。
早餐是岛上海鸭蛋配上花山金海小厨房自制的小鱼干,各种叫不上的名的风腌小菜和一碗白粥,心满意足之后,我回到海边的小木桌前,一边磨咖啡豆,一边等着头天晚上的醉汉们醒来。约莫九点,叔叔们陆续从屋里摇摇晃晃的出来,费叔说,父亲正在厕所制造他的“非文化物质遗产”。我大笑了一通,把脸笑的通红。还是说回正题,奔儿叔带着我们一行人和岛上其他游客去赶海,我们人手一个铁锹,干妈怕我拿不动,特意给我了一个塑料的小耙子,我感到自己像个考古学家,身穿小马甲手拿小钉耙蹲在地上,不停的翻动石头和沙堆。我们分散着蹲在各个泥潭旁边,在粘稠的泥浆里扣出一个个蚬子,干妈说:“挖到了一个就意味着你找到了它的窝,就一直往下翻,能翻到老多老多了!”我为了干妈可爱的大连话,在沉闷而甜蜜的早晨笑了很久。
海岸岩顶上有牛在吃草,雾气从山腰往四周散开,后来我便听到了音乐声,又是那能让岛上人都听得见的音乐声。前奏一出我就知道,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喜欢的许巍。费叔感叹:“这可太有感觉了。”我沉浸在海上的许巍中,并一字不差的跟着唱出了所有歌曲。
叔叔们相当认真,在许巍的歌声中愈发起劲,一会挖出一把,白色塑料桶渐渐充实,我心里有了谱,中午够一桌人吃了。干妈在一片清澈的水洼中找到一块大岩石,岩石边缘附着的蚬子张着口,干妈敲开便往嘴里送,我心里惊讶,但我清楚,海边人都是这样的。
关于大连的记忆还有很多,奔儿叔、费叔、六叔、还有干妈和岛上充满热情与真诚的男人们,我们之间的故事还在继续,但你要知道,很多情景是描述不来的,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懂得,否则任凭我叙述的再详实,读起来也是寡淡如水。不得不说,如今的我更享受在路上的过程,我想起博尔赫斯的那首诗:“世界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从此我不再希求好运气,我自己就是好运气,从此我不再怨恨不再迟疑,什么也不需要,消除了闷在屋里的晦气,放下了书本,摆脱了苛刻的责难,我强壮满足,迈步走上大路。”
我想我以后还会在各种地方赶海,吃海鲜,看海上的篝火和烟花,但毫无疑问的是,石城岛已经成为了我心中的第二个故乡。在离开大连的这些天,我依旧关注着他们每个人的生活,奔儿叔每天不断的往朋友圈发照片,暮色降临前的花山金海,渔船在海上留下长长的影子,葡萄紫的黄昏,是爱情和西班牙戏剧的暖色调。在郑州昏黄的暮色中,我又记起了他们,奔儿叔可能刚刚出海回来,举着葡萄酒在躺椅上悠闲,也可能忙着接待岛上的客人,但他一定是快乐的,他很少显现出忧愁。费叔大概刚刚下班,手里兴许还端着一杯热咖啡,他最近还写歌吗?我决定两周后到北京找他,亲自问一问。六叔很忙,没工夫想我这个闲人。回到洛阳后,我们曾见过一面,洛阳的黄昏比郑州的更美,那天他带给我从北京买回的《伊斯坦布尔假期》,他问我:“你是想我还是想《伊斯坦布尔假期》?”后来,我经常发消息烦他,而对话总是莫名其妙的中断,我很能理解,却依然坚持不懈的发消息烦他。在六叔下班的路上,抬头便能望到我的家,那时他会不会突然想起我?干妈每星期准时读我的文章,每一次我都会像统一回复一样平静的回一句:“谢谢您的支持。”,而心里想的却是:“亲爱的干妈,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我将电脑从窗口搬回书桌上,站起身,重新翻开六叔送我的那本《在路上》,读起了我最喜欢的一段话:“我一辈子都喜欢跟着让我感兴趣的人,因为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热爱生活,爱聊天,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惫,从不讲那些平凡的东西。”
我依然在路上,在春天降临洛阳的时候,当秋天降临北京的时候,当夏天降临大连的时候,我会去看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那时候我们又将相见,我想和你们坐在日落的街头,笑着聊聊我们经历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