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清明，是“野生荒垄只生愁”的记忆。而这份记忆，却让我枯燥的心灵变得流动。
老家够老了，那些遥远的记忆散发着发霉的味道，变了味，可是一点都不妨碍我看见它永远的微光，并寻着光找到自己的来处。
如果没记错的话老家人的扫墓也叫上坟，上坟这件事在我小的时候是很隆重的事情，现在就简单得多了。
以前的坟墓都在离家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的地方，我们得翻山越岭寻找藏匿在某个山头风水宝地中的祖先的坟墓。我的祖爷爷是风水师，在他的时代，他是我们乡邻唯一的风水师傅。自然对家族坟墓的埋葬之地颇为研究。他生命的后三分之一都献给了家族风水的研究和修正。
他在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在家人的讲述里，我留给我的形象是：带一顶蛋壳帽，军绿色的，有点像日本兵的军帽。或者就是了，因为小时候经常听家人讲过日本人是如何戕害我们的故园，也许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物品。蛋壳帽是我自己的叫法，具体怎么叫现已无出处。他会身背水壶，手里拿着罗经（我爸爸告诉我那时易经里算风水的工具，我大概小的时候见过，对它竟然有模糊的记忆），拄着拐杖。消失在离家很远的延绵山脉中，几天才能回。
为什么是他老年形象留在我的记忆里？这大概是他和我最近距离的连接，大概是他老年 不溃余力也要把家族所有坟墓都搬到离家遥远的山上，大概是家人每年都要念及扫墓的艰辛，我就记着了他。
那时和现在大不同。那时的人啊，生活都是慢慢的。
那时的人靠走才能去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在我小的时候，家里没有公路还没通汽车。爸爸在外地工作，也就是如今100多公里车程的地方，在当时那么遥远啊！没有如今笔直的公路，只有绕来绕去的山路和土路，还得是边走边劈出来的。爸爸每年暑假和春节回家两趟，走在路上的记忆很多。我曾经有几次和妈妈一起送爸爸到县城坐车，走得我绝望。妈妈挑着担子，爸爸也挑着担子，都是爸爸半年需要的家用。家里有的就都挑上了，为了多省几个钱贴补家用。但因此付出了很辛苦的腿脚力。父母的中年更加艰难勤勉。
妈妈会不辞麻烦带上年幼的我，不是为了锻炼我的吃苦耐劳，而是送走爸爸后的那段回程，我能陪着她壮壮胆。没完没了的路啊，没完没了地走，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长长的累累的疲惫留了半生。现如今我开车回家，那段路被修出15公里的车程，一路上，我都能透过疾驰的车窗仿佛看见当年疲惫到绝望的自己。
那时候的我一定很累吧？心疼自己，更心疼爸妈。如今他们和家族先辈一样都长眠在那再也走不动了。
自从祖爷爷爬山涉水考察风水回来后，家里所有的墓地在他手下重新搬移。他的选址都在离家很远又很高的山头。在家门口河的对岸，翻过几座又几座山之后才能找到的地方。坟墓的地方是好地方啊，都是背靠着山眼前是辽阔的大海，无穷无尽的风吹来。他一定也是辛苦的，可是他一定也是快乐的。他走后留下我们长年扫墓得翻山越岭的难，父辈们就都没法了解到他的良苦用心，怨言一年比一年多。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篙共一丘”，埋哪不是埋啊，非得搞得这么辛苦才显孝心吗？那样的山头一年来一次也极其不容易。要不是清明必须去，谁愿顶着烈日或是细雨菲菲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费力地寻找模糊难辨的祖先的墓。
大概也从未听说手绘地图之说，只留下比如第几棵松彬树就左拐之类的指点，亲自带领上山也要有极强的记性方可记牢。听妈妈讲过，有些年，山体植物变化，找不到墓也是常有的事，找来找去，直找得人焦急。苲草丛生乱石扑棱，墓碑上的字浅浅难辨，就更加增加了识别难度。回家的路途遥远更加没有多余的时间细细找寻，有一年没找到就在山头附近烧了纸燃了香供了食物了事。烧纸钱行跪拜之礼，也算是对那座山头先灵的共同祭祀了。
谁让找不到自家的坟墓呢！
今年没找到的话隔年过去就更加难找了。经过一年的合计，必须换一个熟悉地形的家人过去。这个家人必须是记性奇佳辨识能力极强的人，这任务一般是落到我奶奶或者我妈妈头上。家族里自祖爷之后，女性比男性要能干许多。妈妈说爸爸和叔叔读书读傻了，并不深谙家庭之道，他们终是比不上女人心细，女人对蛛丝马迹的历史遗留更能生巧。好几年间我听奶奶和妈妈说如何千辛万苦找到坟墓，又如何不辞劳苦除草添土，如何好生地跟地下先灵磕头道歉，喃喃轻语述相思，又如何低声祈求保佑一家人平安。在我年幼的眼里，奶奶和妈妈都是具有魔法的，只要她们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加入了扫墓的队伍。陪着妈妈或者奶奶去扫墓。家里人口一直单薄，多小的劳力在清明时节以孝敬之名派上用场，主要也还是壮胆的作用。第一次我是真的喜欢一起去扫墓，主要是新鲜并且有吃的。走一次以后，我就再不想去了。太累了！穿过记忆的瞳孔，我仿佛看见自己弱小的身影，跟在妈妈身后赶路。赶路，真的是赶路啊！妈妈的腿又长又有劲，她的心又急又燥，走得路上尘土飞扬。走得要比太阳快，一定要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家。坟墓和家之间，隔着山隔着河隔着海隔着沙滩、砂砾和崇山峻岭。走不尽的路粘住了脚底，脚下永远有路。砂砾硌脚，河水清冽海水苦涩崇山峻岭像重影。
何况，我怎么能追得上太阳？怎么能追得上妈妈？
我那时候才十岁不到啊！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顺势就瘫在滚烫的砂砾中。那年太阳毒辣辣的，海南东部的气候清明时节龇牙咧嘴透着酷夏。妈妈顾不上我妈妈顾不了我，吼骂了我几句拉拽我仍没起来，就扔下我走了。我趴在地上，一边忘情地哭一边擦眼泪一边偷偷看妈妈的身影。妈妈的背影决裂，几乎消失在泪眼的迷蒙中，天地间就只剩我一个了，我被妈妈抛弃了，我害怕了，我浑身长出了力量，迅速起身，狂奔狂嚎紧追而去。
我的少年时光，学会反抗的第一件事是不再追随妈妈做任何事。后面再没跟妈妈做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和妈妈的关系一直都对立，直到离开她身边跟着爸爸求学再外，才重新点燃起对她的思念。再后来，她们陆续离开人世，每年清明便是绵绵相思催人泪了。
祖爷爷挑中的山头果然是好风水，不用我们多加去验证，就被当地政府的开放征用，建成了国宾馆，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权贵一时的商贾也盘踞了山头。我们家族所有的坟墓只好回迁埋葬在家的附近，自此后我们再没翻山越岭去扫墓，而我，也因为离家过于遥远难得回家扫墓了。
此回忆，献给难忘的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