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明亮的日子。阿容早早被喊回了家,刚到家门口就听到里面婶娘的笑声,阿容一进门就看到婶娘和外婆隔着茶桌坐在客厅一边,另一边一个穿着白衬衣,军旅裤子的瘦小伙儿坐在客厅边的木凳子上,一见到阿容回来,他弹跳似的站了起来,弯腰笑着对阿容点点头。阿容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精瘦的脸颊上缀着的一双眼睛里,有着一汪春水似的,看得阿容心河摇晃。
“阿容,你过来我这里坐。”外婆的声音宏亮,又带着点儿威严。外婆制造了足够遥远的距离,想让小伙子知难而退。
还是婶娘有经验,赶紧跟阿容介绍客人。
“这是俺娘家村里的高连,家里排行老二,老大已经娶妻啦,现在家里正全心准备老二的喜事呢。小伙子人很好,话少肯干,家里的重活儿都是他包揽呢。”
“可我听说这老爷子家以前是地主身份,后来闹革命被抄了家产,老爷子的父亲嗜赌,竟然到了卖妻抵债的地步。这家里应该也是不好过吧?”外婆一脸怀疑。
“那都是老黄历啦!老爷子后来也分了地,家里一大片杨梅山,老爷子也是勤奋的人,现在日子还算可以啦。姑娘嫁过去,有田有地还有现成的杨梅果林可以收成,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啦!”婶娘一张嘴,再紧的心扉也能被她撬开。
小伙子赶紧站起身,阿容却发现高连裤子上打着一个补丁。
“阿姨您放心,俺家里虽然不富贵,但我一定更努力打拼,让容儿以后过得幸福。”高连这下子终于卸下了腼腆的外壳,开口做了保证。
阿容脸红了,虽说不少小伙子对自己有意,但向自己保证终身幸福的,这还是头一个。借口姐妹有约,阿容碎步跑出了门,庭院石板路上刚才泼过了水,她一个趔趄差点没滑倒。阿容躲到耳房边,坐在石凳子,双手支着膝盖盯着自己红彤彤的鹅蛋脸,专心扒拉着自己的那点儿心事,风儿吹过,石凳边的狗尾巴草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边屋里冷场了几回,这门亲事总算勉强有了眉目。高连随即向阿容外婆申请与阿容一起去看电影,两村毕竟相隔数里路,来回骑自行车也得一个小时,得顺便把续集给定了。外婆好歹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外婆也要同行,而且必须坐在两人中间,高连笑笑点点头。
接下来几天,阿容做事情手脚越发麻利了,总是早早干完活儿回家,一点儿也没给阿宁机会。阿容一回家就躲进自己房里,那里藏着她的小秘密。
阿容床底有一只陈旧的木箱子,虽然带锁,但是她没钥匙。这是外婆给阿容放梳妆品的箱子,阿容宝贝得很,总是藏到床底下,哥哥来了都不给看。今天一回到家,她跟往常一样作者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下床拖出木箱子,放到床上,轻轻地打开。她脸上焕发着光芒,看到新世界的那种光芒。木箱子里到底有什么?只见阿容伸手进去,轻轻抚摸着,一遍又一遍,然后忍不住拿出来,在脸上蹭了蹭。原来是一块全新的的确良碎花布。阿容决定那这块布去做一件连衣裙,离约会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了。不知道看了多久,阿容终于累了,进入了那青春少女的梦乡。
第二天下工回家,阿容赶回家准备送布料去裁缝店,却发现床底下箱子移了位,打开一看,布料不见了!阿容吓坏了,到处翻找,她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在找花布料吗?”外婆进来问。
“我拿去给你五弟了,他也该做媒了,前几日定了村头老林家的二姑娘,这块布刚好拿去当定礼。”
“怎么可以?这是我辛辛苦苦自己挣来的,五弟娶媳妇怎么不靠自己本事?”
“你说的什么话?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你要新衣服,以后让你男人给你买就是了。这么大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
阿容咬着嘴唇颤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服,但却也毫无办法。在那个陈旧的年代,必须有着许多陈旧的无奈。
约会的日子到了,高连一大早就骑着一辆自行车来访,这两自行车看起来很新,罗马牌的,后架很宽,刚好可坐两人,车把儿闪着亮光,衬得高连更加精神了。他特意打扮了,剪了头发,还带了全部家产在兜里——四十元钱,当然兜里还有三张电影票。今天的行程安排是这样的:三人看电影,然后送长辈回家,再与阿容稍微逛逛街,然后结束。虽然阿容外婆这灯泡有点儿亮,但毕竟人家还是给予了很大面子,给二人世界创造了一点儿时间。高连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已经想好把全部家当交给未来的媳妇保管以证心意。
电影院在镇中心,高连让外婆先上了车后架。
“车后架会不会有点儿挤?要不阿容坐到前面来?”
“不必。阿容坐我后面。”外婆不容置喙地说。
阿容乖乖上了后座,揪着外婆的衣袖。
“那我们出发咯?”高连整理好重心,讨好似的牵着自行车步行了一段石板路,到了大路口,他左脚踏上脚踏板,三两下就骑上中心座位开始出发。后座上两人像石头一样,一个脸僵着,一个心里绷着。
电影是如何看完的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这会儿,阿容外婆好容易回家了,高连和阿容终于可以两个人一起走走了。阿容心里想着外婆说的话“你想要新衣服就让你男人给你买。”于是提议去镇集市看看,高连一口答应下来,赶忙把兜里的人民币全部掏出来交给了阿容。
“这些你替我收着。”高连深情地说,语气里略有些得意。
阿容摸着这热乎乎的钞票,四张浅蓝色十元大钞整齐地叠在一起,像列队似的那样正式,让耳边的这些话像誓言一样带着庄重神圣的意味。
“我想去看看布料,我知道那边有一家料子不错,咱们过去看看。”阿容指着右前方一排店铺说。阿容当然舍不得花这四十元钱,不过她还是想考验一下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是不是真的舍得。可惜她在这男人脸上发现了一闪而过的笨拙的焦急。
走到布料摊,阿容停下了脚步,她拿起一块牡丹图案的棉布,刻意仔细摩挲着,与摊主谈起了价格。
“自行车被晒得发烫,我先把自行车拉走,你自己先慢慢看啊。我去去就回。”说完不等阿容回应,高连做了亏心事似的一溜烟儿骑得老远了。
阿容心里恨恨地骂着这个虚伪的家伙。后来,布料当然是没买成,但冤家是定下了。
回家路上,阿容就是不肯上高连的车,两人只能在路上走着。阿容撅着嘴巴不说话,高连一直找话说,阿容就是不理他。
“都怪这辆车,要不是担心车晒坏了,我就可以在那里陪你,你就不会生气了。都怪它!”
阿容越发生气了,明明是自己心虚,还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阿容越想越受不了,干脆伸手用力一推,“哐当——”这下可好,自行车倒进了路边的水沟。
“哎呀!!!”高连立马跳下水沟去抓自行车,阿容生气地想自己离开,可又觉得自己太不厚道,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就探到水沟边上看了一眼。
“这其实是我借来的车。”高连说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阵风吹来,融化了空气中一些难以言表的执拗。阿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着沟里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借来的。”
自行车好不容易拉上了岸,却沾满了泥污,失去了之前的风采,高连衣服裤子也脏了。
“没事没事,我把它擦干净,送你回家,你不要不跟我说话好吗?”高连用自己的袖子擦着车后座,怯怯地等着阿容回复。
“钱还给你。”阿容拿出刚才的四十元钱。
“我定了布料,你放心,用我自己的钱。这些还给你。”
“说好这些你替我保管的,我怎么能再收回来。以后我努力挣钱,一定给你买上好的料子,最美的衣服。”高连着急了,他刚才没控制好情绪,可他害怕失去,但又那么幸运,碰到了一个恋爱脑的女人,一个可以为了爱情抗拒一切的女人,一个为了爱情愿意付出一生的女人。
不知为何,这一句句掏心窝子的话,让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泥污下的自行车闪闪发亮。这段不长不短的土路,刚好让无情的时光流过,冲刷出了晶莹的水花,在两人的生命里灌溉出一片永恒的桃花林。没错,高连就是我父亲。父亲与母亲的生命,从此连在了一起,他们手牵手,要一起去走未来的路,去种菜,去种花,去种幸福的生活。那年,母亲十八岁,父亲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