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两千年的一个冬天,玛格丽特被带到我家。那时候她还小,小的几乎可以站在我的手掌上。因为玛格丽特的到来,我以为自己从此成为一个了大人,但在母亲的眼里我仍然年幼,不过这也是事实。
小玛格丽特还没有过爱哭的年龄,我母亲经常抱住她轻轻的晃晃拍拍,她的哭声就会减轻一些。她很少笑,或许是她明白父母已经不在。来之不易才让玛格丽特的笑更好看,我在母亲旁边,玛格丽特在母亲怀里,我目不转睛的等她笑,就像盼着一朵极美的花开。
玛格丽特的金色头发还没有长很长,柔软的贴在小小的脑袋上,眼睛是蓝色,这种区别让我觉得好奇和有趣。我很想照顾她,就像我的母亲所对她的做那样,非常单纯的照顾。但母亲总不让我接近她,甚至是逗逗她,大概是担心我会失手弄伤了幼小的玛格丽特,但是她天蓝的眼睛眨啊眨的,不断加深我的期盼。
母亲在教玛格丽特说话时以英语为主,我很不能理解,母亲说她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的家回到她自己的家,这让我更不理解,玛格丽特不是已经没有家了吗。为了不让母亲生气,我逗玛格丽特玩时也尽量用我还不太熟练的英语,但她要东西时小手指挥动着,仍然“那个这个”的叫着。显然她已经把中文当成母语了。
长大后的玛格丽特说话没有一丁点口音,这是当然,她一直生活在中国家庭。至于她的英语怎么样,我是没有办法评判的。玛格丽特说中文的样子会让我觉得很不适应,不管多久都是这样,我总觉得她是异国人,说实在的我对玛格丽特也始终没有家人的感觉,大概是外貌的原因吧。
因为婴儿时期就学了两种语言,玛格丽特的语言天赋非常不错,她喜欢上法语,几乎没有用一年就说得非常流利了。我从学校接她回家,她背着亚麻色的书包一路挽着我蹦蹦跳跳,偶尔跑到我的前面,回头对我拽上几句法语,笑容无比灿烂。我至今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也不会太重要。
玛格丽特懂事之后对我越来越礼貌,就算其实我们只相差八岁,但她对我母亲却很亲密。我始终感觉玛格丽特更像是借宿在我们家中,总有一天要离开,被她的亲生父母接走,可是当玛格丽特的父母把玛格丽特决定托付给我母亲的那一刻,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马上要终结了。事实也是如此,但母亲从没告诉过我具体原因,因此我猜想玛格丽特的父母也许是卷入了黑帮纠纷,这姑娘的性格无缘无故的有点叛逆,只有遗传可以解释。
玛格丽特成年的那天,母亲所预言的事情发生了,玛格丽特在英国的其他的家人来到这里,要接她回去。我非常生气,不管不问这么多年,让我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家里条件还好,经济虽然不成问题,但感情呢。我几乎发疯一般的要冲过去理论,要推开客房门的前一秒,我突然想起玛格丽特的一次哭泣。我的手放了下来,随她吧,何况我这样做根本无用。
格丽塔,你愿意吗,母亲问她,抚摸着她的背和头发。
她的脸埋在我母亲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谁都不能看出玛格丽特的细小变化,她包裹得很好,但我与母亲知道。玛格丽特发呆的时候习惯用手绕头发,一圈一圈的让她的金发不断打结,我想她的心事也是如此。
不久后,我母亲因病去世了。
我和玛格丽特两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哭的时候总是避开我,母亲的去世没让我们因相依为命而靠近,反而让我察觉出了我们中产生了一种距离。玛格丽特执意要看冬天的海,我选了不太冷的一天,给她严严实实地裹上帽子围巾和口罩,最后她只露出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不自在,问怎么了。
你长得不像典型中国人,反而有点像我,她说。
我笑了笑,本想伸手摸她的脑袋,心里却突然咯噔一声,随后缓缓地沉了下去。
玛格丽特总爱哼一首歌,调有些奇怪,我们从来没人教过她。她在海边哼歌,看向远方的海平面,我看着她的侧脸,她却只认真看海。我忍不住问她这是什么歌,她说是外教老师教给她的英国民谣。
蜡烛又在蛋糕上多插了一根,她久久不愿意吹灭它,蛋糕也勉勉强强吃掉了一小半。玛格丽特变得忧郁了,她有时会非常暴躁,总体来说又她沉默了许多。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玛格丽特越来越频繁地使用英语与我交流,我始终认为这才应该是她使用的语言,但我却更觉得陌生了。家里的地板上经常能找到金色的头发,一根一根,缠绕在一起。我知道,日子快了。
小时候的玛格丽特问我,为什么她长得和别人不一样,那天她哭了,小小的身躯在我怀里抖,除了拥抱我不会给其他的安慰,但我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找母亲倾诉。
我要走。终于,玛格丽特这样对我说。
为什么啊玛格丽特,我在心里问她,强压着的悲伤,这问题的答案我是清楚的。
好,我说。
玛格丽特在中国度过了十九年,收拾行李只用了一天。她走的时候没有哭,玛格丽特的背影像画,金色的头发闪闪发亮,不知道她的蓝眼睛,是否被兴奋淹没了忧伤呢?
玛格丽特离开了,我们从未教过她拥有个性,她却这样独立。我甚至恨我母亲让她说英语,恨那个外教教了她英国民谣,恨她骨子里挥之不去的情怀像烙印,我剔除不尽,就像人类堆里养大的猛兽,即使这一刻乖巧的让人抚摸着后背和脖颈,也总有一天要回归野性的呼唤。
在我敏感记忆里,玛格丽特真的是一颗非常磨人的钻石。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感受到这种失落,但失落中又有一丝愉悦,那便是想起她。天空没有玛格丽特的眼睛蓝,我抬头的时候经常这样想,偶尔不自觉哼起玛格丽特最爱的民谣,她的音容笑貌立即浮现了。我未知的,遥远的国度,那才是玛格丽特的家,时间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在我几乎快要把玛格丽特从生命中稀释干净的时候,没想到我又见到了她。
我朝思暮想的小玛格丽特回来了,带着崭新的小小玛格丽特。她站在院子里,挎着一个亚麻色的小包,怀抱着她的小婴儿。我走上前去久久不能言语,只是有些失礼地端详她,但她也没有露出害羞的神情,大方地对我笑。我感觉自己做了几年的噩梦终于醒来,恍然中我以为自己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的母亲也是这样年轻漂亮,她抱着小小的玛格丽特,金发碧眼。
我说她的肤色没有以前那么苍白了,大概是终于回归故乡的缘故。她再次笑了,这笑让我有点陌生,有点无所适从。她少了倔强的神情,从前她那么多锋利,原来一棱一角都是她的不愿意,不愿意留在这里。
时隔九年,我再一次带玛格丽特看海。我的心情复杂,又一片空白。我察觉到自己很难分辨我对玛格丽特的很多感情。记得上一次我们在海边,我期待她能回头看我一眼,非常想。
当你分不清真假的时候,恰好这件事情,多半是成真了。
我拥有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中国男人,身边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每次看海后总是要经历漫长的分别。他是玛格丽特的兄长,不是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