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瑶里，我叫毛豆。自我记事起，每到夏初和夏末，我们的村子里都会来很多车和很多人，他们在我们的河里玩水捉鱼，拿钱买我们的碱水耙。大人们好像很开心，但我不喜欢。他们看我的目光，让我想起我逗弄蚂蚁的样子。
但是也有令我开心的事情发生。
村子里人多起来以后，我家旁边就多了一块平整的水泥地，上面站着一些我不太认识的东西，摸上去冰冰凉的，是漂亮的蓝色。“这地方也有健身器材？”我听两个外面的人这样说过，他们背着鼓囊囊的大包，说起话来怪好听的，和新闻联播里的一样。我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健身器材，但是我认得这其中有一个是秋千，它比我见过的所有的秋千都还漂亮。
我也是见过很多秋千的，在阿姐留给我的图画书里。阿姐的书是她的宝贝，平时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的，后来她去镇里上学了，她说到那里会有更多书，所以这些就留给我。
我是第一个发现荡秋千有多好玩的，但是住在河对面的国国和宋小二总是不承认，每天我都要和他们抢秋千。先起个大早，飞快地穿好衣服，偷跑到堂屋里捏两片昨晚上剩下的炒碱水耙，有时候动静太大惊动了锅屋里的阿妈，她就会摇着锅铲走出来骂:“一大早又去哪里邪跑!”我就缩着脖子赶紧溜出门。
隔着早晨的雾远远地往秋千上看过去，要是没人，就能喜滋滋地在秋千上坐下，等着一个两个气喘吁吁的脸，在看到我的时候变得垂头丧气。不过也有我起晚了的时候，那时候垂头丧气的就变成了我。为了这事，宋小二和国国总是说不公平，因为秋千离我家更近一些。
来得早的能霸占秋千，另外两个就只能去玩其他的蓝色器材，对于我们来说，别的器材是远远不如秋千的，但对于村里的大人来说却是未必，令我想不通的是，除了我们三个，我甚至都没见过有大人来这里。除了村东头的阿婆。
阿婆家里就她一个人，她家的墙是黄泥混着稻草糊的，屋顶破破烂烂，我总是害怕哪次的大雨会把阿婆的房子冲倒。阿婆的院子里没有石砖地，她没有地方晒竹笋干和苦槠豆腐，以前她是在哪晒的我不知道，不过自从村子里有了这块水泥地，每到天气好的时候，她都会抱着一大包过来，慢慢铺开了摆好。我们几乎是天天来荡秋千，于是总是会见到阿婆。
“搞这些玩意儿干什么，也就这块平地还有点用。”每当器材的金属腿挡住阿婆晾晒笋干的塑料布时，阿婆就会拍打着健身器材这样骂。
瑶里的早晨一直都很冷，今天我照例起了个大早，在秋千上等了很久也没见到有人来抢秋千，正当我裹裹衣服想回家吃饭时，宋小二来了。“国国昨天下午就走啦。他姑姑来接他去镇里上学啦。”“我阿姐也在镇里上学。”“我阿妈说过几天我也要去镇里了。”“噢。”
不就是上学吗，当谁不知道似的。没人来跟我抢秋千再好不过了，只是秋千似乎也没那么好玩了。七岁的我第一次叹了口气。回到家里，我看着阿妈忙碌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想告诉阿妈国国和宋小二都去上学了吗，还是问阿妈为什么我不能去上学呢。最终我还是没有开口。
当村子里的人又开始多起来的时候，我知道又快到夏天了，村子里人越多，阿妈便越忙，忙着做苦槠豆腐、笋干和碱水耙，再卖给来村子里玩的人。国国和宋小二走了以后，我不再去村西头荡秋千，只待在家里看阿姐留给我的书。过了好久，久到夏天都要过去了的时候，村里的人渐渐少了，阿妈终于闲了下来，“毛豆大了就是不一样了，也该上学了，过几天阿妈送你去上学。”“是和宋小二他们一起吗？”“对，老宋非要让他家娃上学前班，阿妈觉得没啥用还费钱，你阿姐那时也没上，阿妈直接送你上小学。”
我终于能和国国宋小二他们又见面了，一起去上学，我没什么欢喜也不怎么害怕，只是临走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去荡秋千，村东头的阿婆正在水泥地上摆竹笋，见我来了说道:“毛豆你们几个也该出去上学了吧。”我点点头没作声。阿婆转过身继续铺着笋干，不知是在和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要好好上学。”“外面好，还是外面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