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实习第一周,我被安排在住院部工作。
负责带管实习生的医生给我找了件白大褂,这真是一个神奇的仪式:一件普通的白长衫,布质略硬,款式老套、肥大,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但一穿在身上,便自然地从心底生出一种使命感。
后来和医生们混熟了,发现原来他们也一样。只要白大褂不脱下来,就算在休息时间,这种使命感就会在,那条神经就会依然绷着。
医生,真是一份神圣的工作。
咱心理科是这样设置的:一组是心理医生,没有处方权,只负责做心理治疗;另一组是主诊医生,有处方权,也比较有话事权。毕竟医院嘛,还是以药物治疗为主,心理治疗为辅的。而我就是属于心理医生那组的实习生。
作为学习心理学的学生,我就像进入了秘密花园般兴奋:可以尽情地阅读大量的病历,了解各种见过或没见过的心理疾病和临床症状;跟随主诊医生查房,仔细地聆听治疗方案。尤其是病人的成长历史,仅仅两天时间,我就收集绘画了厚厚的一沓家谱图。与此同时,作为实习医生肯定也要负责打杂,所以就不说那些抄写、登记、打印、整理之类的琐碎事情了。
多数住院病人的病因是抑郁或者双相情感障碍(抑郁和躁狂交替发作)。令我惊讶地是,这里的病人普遍年龄都很年轻,多数是20岁上下,最小的才14岁!因为阅读过他们的病历,我知道大部分人都成长在不怎么幸福甚至是非常糟糕的家庭环境里。随着对病人了解的加深,我会情不自禁地产生同情、惋惜,心情也由最初的兴奋变得低落。
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对,我马上找带管医生聊。带管医生倒是很亲切,安慰我道:“如果不发病,不住院,也许他们就很难再找到治愈的机会了。”
Part 2.
Y,是那段时间唯一的一位女性病人,19岁,音乐学院钢琴系大学生。她的病历上写着:重度抑郁,中度自杀风险。
根据心理科住院部的规定,每位病人都必须有一位24小时的陪护。Y的陪护是她的妈妈,因为她们是唯一的女性,所以单独住在一个病房里。奇怪的是,她们母女俩经常是:女儿呆在病房里看书,妈妈坐在走廊里刷手机。
有一次,护士发现Y独自坐在床上发呆,病房里空落落的,到处找不见她妈妈,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道,她妈妈在没有告知医院的情况下回家洗头发去了。
为此,医生警告Y的母亲,Y是有自杀风险的,必须24小时看护。Y的母亲笑着答应了,但行动上却一如既往。正当我们每个人都猜测她们母女感情不和的时候,她们又会经常手挽着手请假外出散步,说说笑笑地像正常的母女一样亲密。
因为Y选择只接受药物治疗,拒绝心理治疗(别问为啥,要钱),所以心理医生没有理由和权限和Y接触。我只能在每天的交班时间里听出,主诊医生好像对她挺头痛的,一直在调药,而Y的情况总是时好时坏。也许是治疗效果一直不理想,也许是医生的建议,Y(或者是她的母亲)终于同意做心理治疗。
咱们科的心理治疗分三个部分:个体辅导、团体辅导和工娱(就是在医生带领下外出活动)。个体辅导由心理医生负责,因为保密原则,我们实习生不能旁听。心理医生和Y做完治疗后,让我找出家庭养育方式和防御方式两张测评问卷给Y做,结果我也不得而知。
由于心理科长期的人手不足,工娱都交给实习医生带领,我和Y才有了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这天天气很晴朗,一路树荫斑驳,神清气爽。我把病人和陪护们领到篮球场,一起做游戏前的热身运动。Y的母亲却径直地走到场边的石凳上坐下,开始刷手机。
我偷偷观察Y的表情,她很专心地做热身,脸上挂着笑。我试探着说:“不如把你妈妈也请过来一起玩游戏吧。”
“她不会参加的。”Y不加思索地回答。
“你想邀请她参加吗?”
“想的。”
“那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Y沉思了几秒钟,果然走到母亲身边弯腰说了几句,我看到她母亲摇了摇头,Y转身迅速离开。
迎着我询问的目光,Y耸耸肩说:“我就说她不会参加的,她从来都不爱运动。”
我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组织游戏。
Y一直站在我身边,笑得很开心,玩游戏时也很主动,跟一个正常的女大学生没什么差别。要不是她病历上写着,我还真不相信她是重度抑郁患者。
我忍不住问她:“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Y把篮球扔给另一位病友,笑道:“今天是我住院以来状态最好的一天。”
“状态不好时你会怎么样呢?”
“就是控制不住地想死,看到窗就想往下跳,看到车想往上撞,有时去理发店,看到剪刀就想刺自己,不过今天还没有这样想过。”Y笑靥如初,我却有点惴惴。
怪不得医生对她这么头痛,像Y这样没有任何前兆或刺激,就能随时随地无法控制地想自杀,真的很难判断究竟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原因。而且这是在户外啊,她母亲又离得这么远,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同时,我又对她的母亲更加不解,亲生女儿都这样了,还能这么悠哉游哉。
幸好一切顺利,我们一群人走回住院部时,Y和母亲照样手挽着手,很亲热地走在一起。
可能母亲看出Y很喜欢我,拖着Y走到我身边,问:“崔医生,你是在哪所大学毕业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蒙逼地答道:“我是广美毕业的,后来才进修了心理学。”
Y的母亲一脸赞叹道:“那可是很好的学校啊!”
我讪笑道:“学校是不错,可惜我是学校里最差的学生,哈哈哈。”
“啧啧,真会说话!”她扭头向Y道,“你看你就……”
我没搞清楚Y的母亲到底要干嘛,这段短短的对话就过去了。回到办公室向医生报告活动情况,我特意提到Y今天状态不错,主诊医生点头说是的。
第二天查房,Y的目光越过医生,向我点头微笑。我也微笑示意,心想,要是照这样下去,Y应该治愈有望了,也挺替她高兴的。
趁主诊医生和母亲交谈的空隙,Y悄悄拉住我说:“崔医生,其实我也喜欢画画。”
我眼睛一亮,说:“那太好了,你闲的时候可以画画吖!”
“可我不知道画什么。”
“这样吧,你可以画一棵树送给我,我也画一棵树送给你,怎么样呢?”
Y很高兴地点头应允,我心里也忍不住一群二哈在狂奔……hhhhh!
Part 3.
收到Y的画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头一个反应就是:一棵枯树!
在绘画心理学里,枯树是生命力严重不足,没有活力的象征,难道她的抑郁状态又严重了?我按住疑虑,微笑道:“哇,好特别的树啊!这是一棵什么树?”
“这是一棵心里的树。”Y用手指着我,说:“是你心里的树。”
“我心里的树?”我有点惊讶,不过细看之下,那些树枝确实有点像心脏血管的样子。
“那它是一棵很旺盛的树,还是一棵冬天的树?”说实话,我真的不敢用“枯死”这个词,生怕触碰到我所不能解决的东西。
Y笑道:“当然是一棵很旺盛的树啊!”
我松了一口气,含笑道谢,拔腿跑回办公室找心理医生。医生看到Y的画也问:“枯树?”我摇头,把Y对画的解释说了一遍,再加上一些我的个人解读:
首先,树的整体画得很大,占满了整个画面,这应该是有内在生命力的象征。其次是线条流畅,基本上一笔成形,也是有自信心和自控力的表现。但是也存在矛盾的地方,比如开放性的树冠和封闭的外轮廓,还有一种莫名的对称。
当然最特别的,就是Y说的,这是一棵心里的树,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心理含义。可惜医生对绘画心理也了解不多,我把画收藏在自己的文件夹里,等有机会再向我的绘画心理学导师请教。
由于我有组织团体沙龙的经验,住院部每周的团体辅导也由我来带领。
在团体治疗室,病人和陪护们围坐在房间中央的大桌子旁,Y的母亲又习惯性地离开我们,坐到角落去刷手机。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就不勉强Y去请她的母亲参加了。
暖场游戏后,我今天的辅导主题是绘画一颗”特效药“。
病友们各自安静地画画,Y显得很投入。她母亲只坐了一会儿,起身说了一句“上洗手间”,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到治疗室来。
Y画着画着,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有点焦急地问:“我妈呢?” 我只好安慰道:“她上洗手间了。”其实那时她妈妈已经离开好长时间了。
绘画之后是分享环节,每位病友都可以自愿地介绍自己的画和当时的想法,画者介绍完后允许其它病友做讨论。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助团体进行自我疗愈和成长的机会,也有益于住院病人社会交往技能的康复。Y似乎很享受集体活动,即使妈妈一直没有回来,她也没再表露出不安的情绪。
轮到Y分享她的画作时,我看到她画的是一个装满时钟的药瓶,下面写了一行字“专治有自杀倾向的人群”。
Y只说了一句:希望时间能治疗一切。
可能是团体中只有Y有自杀风险,其它病友一时都默不作声,我便回应道:“这药真好!我也想分享一个故事,可以吗?”
病友们纷纷把期盼的目光投向我,似乎都很想从“这女孩会自杀”的紧张感中抽离开来。
“我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老师,可以说是她改变了我的人生。她在26岁时想自杀,当时她已经站在楼顶上,只要一抬腿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庆幸的是,她脑子里一直有个疑问,她不断地问自己,假如今天不死,那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娓娓道出一位我十分尊敬的老师的故事。
“她实在是太好奇了,所以她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现在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她成为了一名心理学的导师,她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包括我的。”
“她经常说,假如她在26岁那年真的自杀了,就没有后面这三十多年的事情了。”我接过Y的画,微笑地看向她。
“所以我想,这瓶药不单单是指时间可以治疗一切,还有就是,当有人想自杀的时候,吃一颗这个特效药,这颗药能让他再等一等,等等看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他的人生就会再有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Y点头道:“崔医生,你这个解释比我的好,我太喜欢了!”
Part 4.
为了遵守承诺,我苦想了好多天究竟画一棵什么树回送给Y。回想起第一次和她接触时,蓝天白云的晴朗天气,我终于动手用粉彩画了一幅画。画面上也是蓝天白云,生机盎然的绿树,阳光洒在树顶的叶片上,闪耀着希望之光。
当我满怀喜悦地来到Y的病房,却没看到人,经过的护士告诉我,Y今天转院。
我又惊讶又失落地回到办公室,忍不住去问主诊医生。Y的负责医生是个性情中人,科里都叫他“L哥”,而不叫“L医生”。
L哥有点愤愤然道:“她昨晚拿修眉刀割腕了,风险系数太高,我们科不能再留她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那她要转到哪里去?”
“她父亲已经联系了三九脑科医院做电休克,她这种情况是一定要去精神专科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电休克”,只觉得这个词让我浑身不自在。
因为Y这件事,全科惊动。科主任专门开会批评医生安全检查工作不到位,险些酿成医疗事故,怪不得L哥这么愤然。打那以后,住院部的规定又多了一条:凡是修眉刀、指甲刀这类用品一律禁止带入。
那天,我依然忙碌着日常工作,但心里却后悔着没有早点把画送给Y。
下午,突然在走廊碰到Y和另一位女性亲属,我高兴地喊住她:“你不是转院了吗?”
Y说:“上午办完手续,回来收拾东西就走了。”
“你在病房等我,我有画要送给你。”说完,我跑回办公室,快速地完成手头上的工作,正打算把我的画送过去。
那位和Y一起的女人走了进来,拉住我说:“医生,我能跟你说几句吗?”
我疑惑地让她坐下,问她什么事。
原来她是Y的姨妈,昨晚是她陪护的。她告诉我Y在割腕前,跟她说了很多家里的事情。
Y的父亲经常出差在外,母亲从小对Y不是打就是骂,后来弟弟出生,她妈妈才停止了打骂,但是对Y的控制欲非常强。
“这些事情她说连心理医生都没有告诉,只告诉了我,但是我也管不了她们家的事呀!我只好劝她,爸妈都是为了你好,谁知她就……哎呀,我只想快点离开这儿,我也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顾啊……”从Y姨妈的絮絮叨叨中,我算是听出来了,这姨妈也是怕摊上事儿。
我陪着姨妈回到Y的病房,Y正闷闷地叠着衣服。
我把画递给Y,她双手接过,一下子露出了笑容,赞叹道:“好美啊!姨妈你看,像印出来的一样。”
“真的是我亲手画的!”我连忙解释。
Y“咯咯”地笑着:“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画得太好了,谢谢你,崔医生,我会好好保管的。”
Y转院了,她的病房很快又住进了新的病人。每天的工作依然忙碌,也再没有听到Y的消息。而我专门用于保存病人画作的文件夹很快收集满了一本,又开始了第二本。
Y画的“树”和“特效药”插在文件夹的中间,我有时不太敢去看,因为一看到就会忍不住联想,如果她最后还是不在了,那么这两张画就变成她的遗物了。
这时,我又会马上想起我送给她的那幅画。希望她每当感到无助时,能想起那一天的蓝天白云,能在脑海里唤起一句:
“ 等等吧,看明天还会发生什么? ”
作者简介:
崔小梅,昵称大梅老师。绘画心理学爱好者、绘画疗愈师、日本和谐粉彩正指导师、医学心理科实习医生、业余铲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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