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可真冷,大风尽日吹着,人都躲在室内,即使不得不要走到街边店铺买烟吃饭也都小步跑着,想尽早把寒冷关在身后,可那寒冷是极敏捷伶俐的,早一头扎进衣服的缝隙,刺进骨头里去了。

这种天气,公园里是没什么好看的了,万物凋敝,触目皆灰。下过一场雪,连续的阴天和低温,雪融化又结成冰,没有人到公园里来玩儿,警察也不再来巡查了。早先住在公园里的流浪汉们相继离开,有的说要去南方,有的说打算犯个事儿进监狱一直住到春天,还有的说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总呆这儿肯定会冻死还不如先走走看。慢慢地只剩下一个流浪汉,他预感自己捱不过这个冬天,不愿意去想更远的事情。

在公园的一个隐蔽所在,流浪汉用麻绳把厚厚的麦秸秆和收集来的破棉絮绑紧,在几棵光秃秃的杉树间给自己搭了个窝,再拿建筑工地撤下来的彩色条纹塑料布四面围住,上面则盖上了他从附近早点摊儿讨来的断掉四个角的大遮阳伞。

每天等到太阳的光痕高高地爬上遮阳伞的布面,他才拿起讨钱用的家伙什儿,一步一步从窝里挪出去,慢慢坐到街边,摆出铁饭盒和木鱼,闭上眼睛,向来往的路人,也向他自己,一声一声敲响木鱼。

    一直敲到周身发冷,他睁开眼,日头刚行至中天,但是也只好回去罢,身体已经没有多余的能量来抵御寒风了。昨天讨到的钱只换得一碗拉面,今天的他放弃去看,只拿在手里晃了晃,听几枚硬币在盒子的四壁上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当他怀里揣着两张烧饼,手里捧着一杯热豆浆走回窝棚时,许是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嗅到了食物的味道,一只黄色小猫从他的窝棚里探出脑袋。它的毛像被炉火烤过,大半焦在身上,左前腿像被打折了,走路时轻轻点在地上。它又冷又饿,一见到他,就喵喵喵叫个不停。

一见到它,他眼睛里就燃起了两团火,温暖的火光使小猫感受到亲切,他盘腿坐下来,掀开破军大衣的衣襟,小猫立刻钻进了他怀里。他被它的小爪子踩得发痒,被它新生的坚硬毛发扎得生疼,但他无声的喉咙里振动着的仍是欣喜的低吟。豆浆温温的,他用棉絮擦干净饭盒,盛了给小猫喝,一边把两张烧饼扯成小碎块儿,丢到豆浆里泡软。做完这一切,他把自己挪到床铺上,略躺下身子,安详地注视着小猫并不优雅的吃相。

流浪汉眼中的火光渐渐熄灭了,嘴角残留的笑意慢慢变冷。窝棚里气温骤降,小猫不禁从食物上抬起头,望了望流浪汉躺的位置,已经没有那么饿了,也暖和了些,它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异象吸引,随后低吼了两声,高高拱起脊背。流浪汉愈发冰冷的肉体上生出一层蓝莹莹的光点,那些光点很快聚合到一起,在狭窄的空间里拼出了一个人形。

他看起来美极了,晶莹剔透的白须长发,无缝的天衣如同活物轻轻招摇,裹起他挺拔健壮的肉身,青春第一次找到这个人的身体,迫不及待地给他赋予了视觉上的力,弹力张力吸引力,无穷无尽的力撑满了空气,那是种一触即发的美,像密州知州强挽雕弓射天狼,紧绷的弓弦拉紧了诗句;像银心为引力持续拉扯的双星系终于徘徊到了最后时刻,引力波如同战鼓在宇宙间响彻。

只有他的眼睛是苍老的,却澄澈如雪谷冰泉里倒映着薄如蝉翼的月,慈爱如一豆烛火后面忙于缝补的奶奶时而投来的关切。小猫冲他轻轻叫了两声,低头把饭盒舔舐干净。

“这里的冬天又冷又长,你自己可怎么办?”他试图去抱起小猫,但胳膊和手掌穿过了它。

“我没能给你剩下什么,真是对不起。”

他指着自己的尸体,“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先住在我的肚子里,慢慢吃那些东西,也许能一直吃到春天呢。”

逝者的魂灵走后,小猫搬进了他异常膨大的左心室,血还稍微温温的,它从爪子豁开的血口开始舔,一路舔到枯竭的心室,正巧它挖得累了,里面宽敞又温暖,是个酣眠的好所在。它多想一觉睡到春暖花开,但冬天还是要一天天捱过,不愿多想,它蜷成一团,立刻睡着了。小猫的肚皮微微起伏着,从外面看起来,好像躺在那里的人也在轻轻轻轻地呼吸。

幽兰的天光已经映照到心室里来了吗?小猫苏醒过来,心腔里微微闪烁着蓝光,不知哪里传来不住的呢喃声:bpmfdtnl……难懂的语言。但它的身体对那声音产生了共鸣,那是种温柔的安抚的语句,像主人家女孩胖胖的小手。它不由得张开嘴巴,试图跟上语音的节奏,因为只有那样它才能永久地留住那种舒适的触感。

    天光大亮,小猫外出觅食,可这世界上的人们不由分说拒绝了它,人们把丑陋,寒冷和危险归为一类,一起关到门外。小猫隔一层玻璃望见小饭馆里往来穿梭的服务生和食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鼻尖红红的,泪水干在脸上,她一直盯着门口出神,但她忽略了它。

    整整一天,一无所获,还白挨了店家几顿脚,小猫逃回窝棚,从流浪汉的右脚吃起。那是一只腥臭的脚,漫长年岁丈量过的路程用深刻的褶皱和裂痕累积在脚上,有海水和沙滩的味道,是北方寒冷苦涩的海,粗糙的盐晶混合着砂砾,还有溪流和生满青苔的石阶,软泥上密布的水榕保留了鲫鱼的鲜味。这只脚奔过夏天嘈杂的日光,也奔过冬季清寒的月夜,那些声音光影和味道都潜藏在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把急切的期盼和痛苦的煎熬狠狠踩进血肉深处。

    小猫打消了外出的想法,一整个冬天它都睡在流浪汉的左心室里,每晚都能学到新的语句,每天都能尝到新的味道,那些充满秩序的符号在无垠的空白雪野上一点一滴烫出图画。

    小腿只够吃五天,那些松弛的肌束无法还原昔日奔逃时的紧张,追逐打闹时的轻快,膝盖的存在让它的进食大受挫折,它撕下表皮,眼前浮现的是一个受过戒的小僧被罚在青石板上长跪,面对着巍巍佛堂,金身佛像在鼎盛香火后熠熠生辉,晚课时间,一众佛僧整齐团坐诵经,山雨晚来急,淋了他一宿,他的膝盖浸满了那晚雨水的冰冷。

    大腿也许能撑很长一段时间,它吃到一段香甜的记忆,那是某个生长在江边,有着乌黑长发的女孩子。刚游完泳,在榕树的落荫下坐定,她羞郝地笑着躺到他大腿上,露出白玉样的牙齿,眼睛弯成新月,头发的湿迹就印在他身上。

    那些天,它长得很快,心脏太挤,它把肚子掏空,还塞了些棉花进去。肺已经干成一小块儿了,它耐心地细细嚼碎,让那些气味在口腔里绽开,甜的部分齁得厉害,有些则如硝烟,内出血和被海水淹没一样令人作呕。肝肾脾胃相互串联,如同冬夜里瑟瑟发抖的小熊星座,每一口都脆脆凉凉的,是夏天井水里冰过的小西瓜白甜瓜麦李黄杏新黄瓜。秋天把梅子糯米红薯酿成酒,可以一直喝到来年,酥脆的肠管里弥散着心不在焉的醉意。

    肋骨相当难办,它从肚皮里面向背部吃起。数十个细小的土枪铁砂带着整个家族的恨意射入背部肌肉纤维,粗糙的救助手法造成比铁砂大得多的创口;鞭笞和棍刑打断了皮肤的连续,愈合后留下长长的丑陋瘢痕,在脊背上肆意伸展;生活也留下了它的足迹,拉纤,挑水,劳动的艰辛和喜悦毫无立场地保留在皮肤的深刻沟壑里,如同土地上的犁沟,但他的身体再迎不来春天。

    他的手一点都不好吃,它曾牵起几个不同的女孩,但时间隔了那么远,余下的尽是痛苦。他扬起手,向无数个过去道别,向自己道别,转身走下去。它从那手掌间嗅出一阵酸楚,血涌出来,泪水滑落,沾满鲜血的双手最后一次交合在一起,从此相忘于江湖。

    每一天他都比昨天长大了一些,他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吃完了最后的食物仍然饥肠辘辘,他盘腿坐着,随手从眼眶里扣出眼球,塞进嘴里。

    春天已经到了,他决定再出去碰碰运气。外面到处都是人,人们看到他一丝不挂,在大街上奔跑,但那具身体充满了美,失去力量的温驯的美,惹人生怜,惹人生起私自占有的疯狂念头。

他在寻找,不,是那双眼睛在寻找。他奔过公园,奔过大街小巷,人群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我终于找到你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冬天和春天,她已经衰老成一个矮小的老太婆,但他认出了她。眼睛认得出眼睛。它扑了上去。人群戛然而止。

    “多可爱的猫呀。”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它阖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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