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部以上是灵魂,腰部以下是肉欲 (二)

书接上一回。

明娜与医生的婚姻是世俗之爱的代表。

如果说《霍爱》一书是爱情的博览书,而马尔克斯在多种爱情的比较后,赞颂的是阿里萨和明娜跨越半生的灵魂之爱,那么很不幸地,明娜与医生的婚姻在许多读者的心里就成为了灵魂之爱的对立面。

医生对明娜动心源于她的美丽,促使他展开追求源于他的虚荣,因为这样一个美丽严肃又高雅的女孩无疑是上流社会夫人的理想人选,许多人觉得,这证明医生与明娜的婚姻并无爱情的基础,而只是一桩现实的交易。

明娜与医生的婚姻从蜜月期回到现实中,便充满了鸡飞狗跳。与婆婆小姑同住,明娜饱受婆婆小姑的刁难,社交场上,明娜饱受世袭贵妇们对她暴发户家庭背景的歧视与非议,举步维艰。而医生最开始对明娜处境视而不见的逃避更让明娜的处境雪上加霜。

这些鸡飞狗跳,相比阿里萨夜半的华尔兹,热情洋溢的情信,粗鄙不堪。

但明娜在与医生结婚多年后,仍然不止一次地想,假如让她再选一次,她仍然会选择医生作为她的丈夫。

医生对明娜的尊重与爱护安抚了初为人妻的明娜的焦虑,两年的欧洲蜜月旅行后,明娜升级为幸福的母亲。

当明娜逼使医生与她一起正视婚姻问题时,医生最终抛下一切,与她一起踏上修复感情的欧洲之旅。

医生母亲去世后,明娜作主卖掉了医生祖上的大宅,搬入新宅,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

克服婚姻中的每一个难题,如果说明娜是那个解决方案的提出者,那么医生便是给予无限包容的执行者。

婚姻生活的顺遂使从小视茄子为噩梦的明娜甚至爱上了吃茄子。这应该是婚姻理想的样子吧。

但理性可靠如医生,也有出轨的一天。

尽管在明娜的第一句追问下,医生就坦诚了一切,并毫不犹豫地与情人分手,但明娜依然选择了离家出走面对这一困境。她走得如此秘密迅速,外人根本察觉不出大宅中有何变化,明娜离开的两年间,大宅一切如常——除了女主人再不见踪影,以致阿里萨怀疑明娜已经死了。

这一安排就像他们夫妇面对的每一次困境一样,明娜做出了决定,医生无怨无悔地执行了一切。

携手一生的婚姻并不完美,但不可否认,这种承担在婚姻生活中足以打动人心。

医生曾对明娜说:婚姻中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这也是医生被明娜追问时立即选择坦诚的原因,比起偷情带来灵魂战栗的幸福,结束这一切更安全稳定,如同移除了心头的大石。医生死后,寡妇明娜曾沉沦在对丈夫的思念里不可自拔。在回忆中,明娜感受到丈夫是如此渴望得到自己的爱,因为他一直倚赖明娜身上的安全感,这是医生深知自己缺乏却又亟需的。

而明娜,走路习惯昂着头,写信简洁坚定,内心充满倔强的明娜,主导了这段婚姻生活的走向。

明娜成为寡妇后,阿里萨再度启动情书攻势,只不过这些情书不再只是热烈爱情的倾诉,更多的是人生的思考与智慧。马尔克斯开始正面着笔这段等待至暮年的灵魂之爱。

面对由穷小子逆袭成的河运公司总裁阿里萨,72高龄的明娜仿佛变回不谙人事的少女,只有阿里萨的人生智慧能解开明娜的心结。这仿佛是明娜与医生丈夫的另外一个轮回。不过这次明娜是那个从他人身上索求勇气的人。从这一点上说,阿里萨与明娜曾经的角色不同,阿里萨完全有一套逻辑自洽的人生哲学,五十多年的执着等待已使他的爱变成顽固偏执的念头,造就强大的内心,当得起明娜的精神导师,给予明娜冲破家人阻拦的勇气。

阿里萨可以在与明娜同床共枕之时,坦然地说:我仍然为你保持处子之身;阿里萨可以在得知亚美利加自杀的消息后,将与之共度的时光扫除进遗忘的角落,以便空出身心陪伴明娜左右,取悦于她;阿里萨深知亚美利加为何自杀,但他更庆幸亚美利加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人会联想到她的自杀与阿里萨有关。

两个七十高龄的老人,第一次从灵魂之爱出发,探索肉欲之爱的尝试是失败的。女方为此担心男方不悦而自责不已,男方在尝试失败后第一反应是恼羞成怒,竭力想找女方的错处,好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对方。

万幸的是,第二天,阿里萨充分准备,在白日的天光下一件件褪去衣裳,呈现“锃亮紧致”的身体,与明娜终于灵肉合一。

只是过后,两人感受到的无非是空虚。

这与想象中得偿所愿的欢欣幸福大相径停。

这部马尔克斯最好的作品中,复杂的情绪矛盾太多了。

医生与明娜携手一生,死前恋恋不舍地对明娜说:你无法想象我有多爱你,而明娜在医生的包容下,从前至憎的茄子也变为了她喜爱的食物。这明明足以成为最好的爱情。

可是马尔克斯说,在与阿里萨踏上轮船之旅后,明娜才露出了自结婚以来已经消失的微笑;明娜沉溺在对丈夫的思念之时,却发现,思念有时只是一种惯性,就像被截肢的人仍会感觉到自己的脚在掻痒一样。

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个困难决绝坚定的明娜,曾一次次大张旗鼓地准备断舍离,却总在最后关头下不了决心,唯有将东西草草堆成一堆,塞在看不见的角落,眼不见心不烦。

明娜是医生勇气的来源,但在贯穿她婚姻的五十多年里,她始终保留着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一天当中总要有些时刻,独自一人反锁在洗手间里默默地吸烟。

每个人都祈望在他人身上寻找勇气,但又有谁内心不是千疮百孔?

阿里萨几十年游戏花丛,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内心的秘密被人窥探;在刚得知亚美利加的死讯时,仓皇之中,他连二人的回忆都要扫除进角落,以便专心陪伴明娜,但在与明娜共度一段美好的轮船之旅,二人感情突飞猛进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爱亚美利加,反锁在洗手间,为死去的少女哭干最后一滴眼泪。

每一段感情里都有难以言说的秘密,每个人心都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岛上自说自话。老马的细节描写越真实,人生智慧越透彻,这感觉就越强烈。每个人都能在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感情中找到一些共鸣,但所有人生感悟组合起来却并没能得到一个通透的人生。

与其说马尔克斯在赞颂这段灵魂之爱,勿吝说他写尽了这段爱里的不堪与挣扎吧。

即使在爱里,每个人依然只能孤独地背负自己人生的过往。

感动无数世人的结尾,只有阿里萨和明娜这两个乘客的游轮,挂上霍乱旗,航行在平静的河面上,船长问还要航行多久时,阿里萨回答:一生一世。听起来如此岁月静好。

只是这一趟没有乘客没有货物的航行,起因不过是明娜害怕被熟人看见自己,身为寡妇却在愉快地旅行,因此打出霍乱的旗号,隔离于人世。就算阿里萨写了无数感天动地的人生道理,明娜还是那个明娜,倔强高傲,拧巴严肃。

此刻在船上,她与阿里萨两两相对,超然于激情,超然于得失,超然于幻灭,甚至超然于爱情。但,这也只能发生在霍乱时期罢了。只有越靠近死亡,爱情才能越稳固。

但马尔克斯接着说: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永无止境的。

好吧,我承认我还是没有读懂马尔克斯这部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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