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很喜欢音乐。十岁那年,我们住宅区旁边的百货店进了一批简易的竹笛,引起了好多孩子的兴趣。那种制作粗糙的竹笛非常便宜,三毛钱一支,少吃几根冰棍就能买一支过把瘾。我们楼栋好几个小伙伴都陆续买了笛子,他们举着个笛子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地吹,呜哩哇啦,尽管不成个调,但我却羡慕的不得了。我觉得笛子这东西真是很神奇,在一根竹子上钻那么几个洞洞,就能吹出曲调来,太有意思了!我想借着吹一下,但那些小伙伴不肯,说这是对着嘴吹的东西,别人吹了就不卫生了。哼哼,简直是胡说,你们前几天吃我咬过的冰棍怎么不说不卫生啊?
我眼馋了好多天终于忍不住了,去找妈妈要钱,也想买一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真是不懂事,虽然笛子不算贵,但那时家里经济紧张,三毛钱就是全家一天的菜钱,买这么个不能吃不能用的玩意,我是在给老妈出难题呀。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平日非常节俭的老妈那天表现的非常大方,毫不犹豫地把钱给了我。也许是她认为孩子学点音乐是件好事,也许是她不忍心看到我盯着别的孩子吹笛子时那可怜巴巴的表情吧。
笛子买回家,我喜欢得不得了,擦得干干净净,还让妈妈帮我缝个小袋子,把笛子装在里面。我练习很刻苦,加上有点小天赋,几天之后,我在所有小朋友中第一个用笛子吹出了调子,让他们羡慕不已。
记得那天晚上,老爸下班回家,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当时文革闹得正凶,老爸虽然官不大,但因为所在的单位很小,所以他也就算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属于“革命的对象”,他在单位挨整,心情不好,眉头总是紧锁的。
老妈总是想办法让老爸开心,这大概也是她给我买笛子的理由之一吧。她把我叫到老爸跟前,郑重地宣布:
“老付啊,你快听听,咱小儿子会吹笛子啦!”
然后她回过头对我说:“快点,给你爸吹一个。”
我在老爸面前有点紧张,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吹了,我怕不吹的话,老爸一生气让我把笛子退回商店去。
我记得那天吹的是西藏民歌《北京的金山上》,那是我当时唯一会吹的曲子。曲子不长,但我吹的很费劲,断断续续、撒风漏气,但总算是凑合着把那曲子吹完,然后我紧张的看着老爸,我担心他会骂我“糟践钱”、“瞎折腾”。但很意外,平日非常严厉的老爸却一反常态地冲我笑了,点着头说:“好,好,吹的不错,但还得好好练噢。”
他的赞赏让我至今都感到奇怪,吹成那个孬样子怎么能说不错呢?是鼓励我?是敷衍我妈妈?还是在压抑的日子里从儿子的笛声中感到了一丝希望?只有老爸自己知道。
受到了爸爸难得的表扬,我当时感觉浑身的血在涌动,暗下决心:我要好好练笛子,下次给爸爸吹个更好听的。在我的勤学苦练之下,我吹笛子的技艺提高很快,不久就会吹很多歌了。
我不仅是喜欢吹笛子,所有乐器我都喜欢,都想学会,我曾经练习过拉二胡,拉小提琴,弹大阮,后来我又学会了拉手风琴,经过刻苦练习,拉得还挺不错的,经常参加各种演出,甚至还可以拉手风琴独奏曲《骑兵进行曲》什么的,在铁三中文艺宣传队成为了一个骨干。
文革前我爸经常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将来当工程师,当科学家,但文革后,所有毕业的学生都要到农村去插队,学习好不好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反倒是有些文艺特长的学生,有机会考入专业文艺团体或是文艺兵,躲过到农村插队的噩运,所以我父母对我学习乐器还是挺支持的。
有一天,老爸下班回家后很严肃地对我说:“儿子,我跟你商量个事。”
老爸很少跟我这么说话,弄得我有点紧张。睁大眼睛听他说什么。
老爸问:“你会用手风琴给唱歌的人伴奏吗?”
我心想:嗨,就这点事啊,我当然会啦,于是我点了点头。
老爸高兴地说:“我们单位最近有一个政治演出,其中有一个女生小合唱,练得差不多了,但就是没有伴奏,今天我跟她们说了,我儿子可以给你们伴奏,她们都特别高兴,你看你星期六能不能到我们单位和她们一起练练?”
我愣在那里没有说话,从拉琴技巧来说,我给小合唱伴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我从小就胆小,有点“杵窝子”(北京方言:指见了生人就害羞,不善于和生人打交道),一想到要和十几个素不相识的成年人一起排练和演出,我心里就特别发憷。另外,老爸的单位在永定门车站那边,很远,我背着沉重的手风琴跑过去排练也很辛苦,所以我不大想去。
老爸见我不吭声,又问了一句:“你到底能不能去啊?”
我低着头小声说:“我不想去。”
老爸脸上现出很意外的表情,因为平时我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他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少说个不字。
他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想说自己“杵窝子”,但又没有其他理由,于是我说:“不为什么。”
老爸不高兴了:“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不为什么?你不能去总得说个理由。”
我实在编不出其他什么理由,只好说实话:“我不想给不认识的人伴奏。”
老爸沉着脸没说话,若是在平时,老爸肯定会发脾气的,但这回他没有骂我,估计他是觉得,他们单位的演出本来就不是我必须做的事,我不去也是合理的,另外他毕竟是我老爸,可能也知道我“杵窝子”的懦弱性格。他叹了口气,抽着烟不再理我了。
我妈看出了老爸心里不痛快,就在一边做我的工作:“儿子,你手风琴拉得那么好,去伴个奏有什么啊,你爸说让你去,你就去呗。”
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老爸看我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就赌气对我妈说:“算了,别求他了,整天练琴,关键时刻又不肯去,练琴有什么用?”
其实,当时如果老爸再给我点压力我也就去了,但是老爸没有再逼着我去,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老爸也没再提起过。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爸妈都已经不在了,但那件事我却久久没有忘怀。
我慢慢长大了,也渐渐懂事了,我知道了,那时老爸在单位日子不好过,他必须整天小心翼翼地努力工作,避免再受到造反派的迫害。也许他希望我去参加那次政治性演出,是想给“革命群众”一些好印象?是不是他以为我一定会去所以就已经答应人家了?后来我耍小性子没有去,他第二天是怎么回复人家的?人家会不会觉得他是故意不帮忙?会不会给他脸色看?会不会指责他关键时刻掉链子?唉,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真的感到非常的后悔。如果事情可以重新来一次,我会高高兴兴地答应老爸,到他们单位去给那个小合唱伴奏,我甚至可以再主动提出给大家拉一个手风琴独奏,给老爸挣更多的面子,如果那样的话,老爸坐在台下会多高兴啊!
可惜,过去的事就永远过去了,我没有机会挽回那个错误,留在心里的只有深深的懊悔和自责。
唉,老爸,那件事,我真的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