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火

*黑限黑无差。

*古风江湖pa,魔教教主徒弟和剑客师父,有一些私设和血腥描写。

北边的冬天寒气深重,烧煤取暖便造就一片烟水晕染的城街。刚过傍晚,客栈就早早地将今晚的灯笼挂上了。客栈老板蹲在外头啜烟斗,远远的便看着打城门那走来个人,身型高挑,不似一般进城的小商小贩。

等走近了,方才发现是位长身玉立的大人。在城街一片燃煤而起的烟雾与小贩叫卖声中,那人似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身古旧的白袍,腰间负一把红鞘长剑;他并未束冠,只堪堪在颈间将一把长发束起,不知何年何月的打扮,颇有些仙气飘飘的意味,看着倒有些令人恍惚。

“这儿还有空房么?”他走进门内,问道,说着便掏出一些碎银子作房费。

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老板看了眼那银子,一分不假,却也比原本的房费多了不少;不由得也多了分敬畏,赶忙把多余的银子推回他面前,答道:

“有的有的,您可是今晚第一位客人。”

那人简单点了下头,拿回多给的银子,便什么也不问地跟着老板上二楼房间。客栈老板不知他来历,便是诚惶诚恐地将他引到最好的一间房前,

“大人若有什么吩咐,随时唤我就是”,便是鞠躬一礼。

“唔,那倒还真是有一事想问。”那人像是被老板这一句话提点了,便拿出一画卷,

“您可曾见过这个人?”他这样问。画卷展开一看,画中人眉眼皆以丹青勾勒。看着像位俊俏小生,面露笑容,眼尾上挑,眼神中仿佛晕着一抹春日桃花。

这般好看的人,客栈老板却毫无头绪。见老板摇了摇头,那人便又细心补充道:那这些日子您可曾见过一位白发青年?同我差不多高,或许穿着一身黑衣。

白发黑衣的青年,眉目也俊俏,本应是极好认出的。可老板思索半天,对应不上任何一位留宿过的房客与过客,便只好又摇摇头。

“不打紧的,再去别处寻寻便是。”那人没打听到什么,收了画卷,倒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然而看那丹青画卷笔触细腻温柔,画的人须得下笔情意十分,才能画就如此生动的一幅。那人将画卷收得小心,面上却不动声色,像是与他无关。

看着越发深不可测起来,引得老板忍不住多问一句:“恕我多嘴...请问这位是您什么人呐?”

“徒弟。”

听了回答,那老板略有惊讶:这位大人看着不过而立之年,一般人或许会将他认作初到江湖的新人,但他的徒弟竟也有这么大了么?这样一想便更加笃定,果真是仙人入世,深藏不露啊!至此,老板也不再多嘴,只嘱咐一句“近日城内人心惶惶,传言有道魔教中人作乱,还请大人多加小心”,便恭敬地退下了。

无限应了,看那老板走后便关紧房门。他从老君那借了定心镜,此时揣在怀中,便知客栈老板所言非虚;包括方才认不出画像上的人,那也并非假装。

近日来实施宵禁,入夜后便进不了城。无限在黄昏时分进城,仍被严格盘查了一番,连着些包裹都被扣下,好不容易才将随身佩剑留在身边。

此城近年来发展甚好,适合修行,引来许多江湖高手居住,也遭了不少人忌惮。传说中近日要有魔教中人将要袭城,才会有人心浮动。无限前一阵子得知徒弟在此客栈留宿过,证据确凿,如今他亲自来寻人,老板却说没有印象。

若是这样一番便也说得通了,魔教总归有些手段能抹除人的记忆。

终究还是一声叹。客栈房间宽敞,有一盏大窗能望向城内。此时城里灯火通明,一片人间烟火气;夜风携卷着小商小贩叫卖的声音,将楼底卖的吃食香味都一并渡了上来。无限避世多年,又早已辟谷,再见到这样的场景只发觉生疏极了,并不觉得自己也身处其中。

归根究底,百年不见就有自己的徒弟堕入魔教这一事实,总是让人沮丧的。

无限隐居前还是那个人人生畏的剑圣,世间往往只听其名而不知其人。那名字似乎昙花一现,并不要紧,倒是剑圣这个称呼更加光彩;人们知道有剑圣这么号人物,更爱将他奉为一个传说,武家对战前最好都得拜上一拜,以求武运昌隆。

山中无日月,百年时间,待到无限再次出世时也无人认得,只当他是位普通剑客罢了。那赶车的车夫帮着将无限的包裹都安置好,不曾料想那把红鞘长剑也曾被人敬畏地奉为圣物。城内毕竟人眼繁杂,加上风声四起,此时不要引人注目的好;无限便也不好御剑飞行,还是匀了些银子,委托客栈老板帮着租一辆马车。

“大人要去哪?”车夫问。

无限却少见地一顿,话中有片刻的犹疑:“您可知城外有一座无名山?劳烦您带我去那吧。”

他不知何处去寻徒弟,便只有粗略做些猜想了;倘若徒弟还留有一分对往事的怀念的话…指不定会去那里。

山林无名,却是他捡到那只小猫的地方。

无限身为一代剑圣,早年间在江湖掀起波澜,那时的人们还能见着他的存在,也听过一些剑破春山的传言。曾有人向无限挑衅,将他引入一处地势险要的深山沟谷。外有盘虬复杂的山林,林间还有妖兽作乱,许多人试图挑战却从此一去不回。那些人本想着看无限的笑话,不曾想他只在其中困了三天,又毫发无伤。

三天后,全城的人都听到一声轰然巨响,匆匆来看,竟是那险峻的山被一剑斩破,碎石乱飞。

而一剑能至此等境界,那剑客必是有着能抽刀断水般的果敢锋利,不枉被称作剑圣。

这个传说从车夫的口中说出是精彩无比,若是放在寻常街边,怕是能吸引不少听客。可惜当事人对于此事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当年传说他在林中待了三天是斩妖除魔,却没人想到过他是迷路至此,耽搁的原因是顺路捡了个徒弟。

在那之后厌倦尘世繁杂的剑圣从此归隐山林,谁都不见,只留下传说。销声匿迹后,自然也无法有人想到剑圣的徒弟竟是只猫妖。

此世有妖,常生活在深林之中,不为人所发觉。妖与兽类似,却十分少见,一般为顽固不化的生灵,破坏力也极强。人间常见妖生灾难,百姓苦不堪言。

然而在妖之中也少有一些通灵性的;通灵性的妖则少了很多兽性,更通人慧;为天地所化,更是天赋异禀的修炼奇才。世间许多大能便是妖修炼而成,有些神通广大的则被供奉为神明。人间与仙界遥远,世间不知还有通灵性的妖,而提到妖,便只觉得是种天大的祸害,不可提亦不可说。

剑圣不怎么收徒,即便是有名家能人赶上门来要一睹剑圣风采,三番五次的,往往也只是扑了个空;在那之后,无限甚至不再回家,而在江湖流浪起来。天大地大,无限可以有各种不喜欢的事物,也可以有家不想回,宁愿四处流浪。

此人对于什么天大的事,似乎都平平淡淡,毫不在意。比如在林中迷路遇到各路奇珍异兽来袭,也是这般平静。不难想象为何此地常有进无出。然而无限天生就少点一些找路方面的天赋,便也不去特意找路,只靠直觉行走,然而他一路向前将这林中奇珍异兽都揍了个遍后,才发觉这样的想法是何等天真。

林间凶险。无限走了一天,肉体凡胎的人身,饶是他也觉得有些疲惫;于是便捡了个安静地方,坐在树边闭目养神。无限无视了那些四处散落了的残骸与已散的腥风血雨,换算为人大约就是残肢断臂满地;此情此景,他早已习惯,无论是人还是兽,二者都是他剑下败将,而此时也都只剩下死后孤零零的一块罢了。

想要立于不败之巅,自然要爬上骸骨铸造的高峰。

无限闭目养神,又感到疲累无比,便将感官也放得迟钝了些。那剑也放在一边,无暇去管;倦意攀上四肢,已成难抵挡之势。

他只是随便找了棵树靠着,没想过兽之间所谓的领域侵占之类的劳什子事。剑圣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睡着时有兽偷袭。

看无限闭着眼已有一阵时间没动静过后,便有一只尾巴悄然从树上落下,轻柔地卷起那把剑,不见踪影了。这本是个试探,见无限仍然毫无反应,应该是睡熟了,便能更进一步。它露出原形,便是只身形巨大又凶猛无比的猫,全身都沾着缭绕不散的血气,此时看准了无限,要立刻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吃入腹。

…然后被一拳打落在树下。

从来风光的猫妖从未受过被人闭着眼打落此等奇耻大辱,一时间也愣住了,尔后便如临大敌,它弓起身子,一身的黑色猫毛都要炸开,

“通灵性的猫妖?真少见。”

无限终于睁开双眼,依旧对那扑面而来的敌意视若无睹:“能把剑还我吗?”

再此场景下自然不会有妖会自寻死路归还剑的,那猫立在原地,没有丝毫退意,冲他凶猛地嘶叫,

“是吗。那可能就得请你辛苦一下了。”

无限如此说道,他嘴上客气,动作却毫不含糊。林间唯一不缺的就是树了,没了剑,他便捡起一根断树枝,以树枝为剑。树枝作剑本该是滑稽之景,但那树枝到了他手中却截然不同,当树枝对准那猫妖的时候便立即能够饱含剑意,锋锐无比;他挥手,便有一股锐不可挡的剑气扑面而来,那破树枝本该寒酸极了,在这一刻看着却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将要直取首级,

猫妖在那瞬间突然想起林间那四处飞散的残骸,那些妖兽怕是尸骨未寒,更不需要多他一块,便识相地猛然后退一步,堪堪躲过了那直取首级的剑光;然而剑圣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它躲过致命伤却不得不接上下一发剑锋,那剑毫不留情,瞬间便在腿上留了道深可见骨的伤。

见妖退却,“知难而退是好妖。”无限的声音幽幽传来。他已确定这猫妖通灵性,不似一般野兽,便也知道他能听懂人话。

他甩开手上的树枝。那破树枝终究还是承担不住千钧剑意,在离手那一刻就粉碎成一把灰尘。

“现在能把剑还我了吗?”

那猫妖受了重重一击,难以保持原形,不受控制地化作平时的形态,自然连剑也叼不住了,便只好乖乖物归原主。无限拿到剑,便不想再多纠缠,一回头却发现刚才那骇人猫妖竟是只全身漆黑的小奶猫,它走起路来晕晕晃晃,腿上那处明显的伤疤汩汩流着血,伤口处已然一片血肉模糊。小猫奄奄一息,在树下缩成小小一团。

…看着还怪可怜的。

剑圣大人在暴揍了林间各种珍奇异兽后,自觉下手已经够轻了,然而看着那小猫却不由得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这可能就是猫妖吧,无限有一些心软。

通灵性就是这个不好,容易让人联想到人类小孩。此时听那小奶猫一声接着一声哀叫,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便不由得让无限也动了凡心,还得给自己找个理由:猫妖通灵性,必然天赋强大;妖有真心,也可化人类之形,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与人类小孩别无二致,很容易被拐骗去做坏事;而以猫妖之能,必是足以翻云覆雨的大乱。

猫妖作乱,天下还怎么太平?无限最终便还是折返了,捡起那只小猫。他只带了些金疮药,不知道对猫起不起作用;他也没养过猫,顾不了小猫纤细的心灵,在伤口处抹一把药就完事,痛得小猫嗷嗷直叫,可能又起了十次杀心。

有一次违心之举,就有第二次。无限不仅救了那猫,看它通灵性,还干脆把他收为徒弟,宁愿让他残在自己手上,也不想看他误入歧途。

猫妖能听懂人话,自然也会说话,无限试图和它交流,率先开口:我是无限,你叫什么名字?

它不答,大约还是在记恨金疮药那破事。

虽收徒没有半个时辰,但对付不乖的徒儿该怎么办?无限内心早有答案。于是在一些暴揍和威胁过后,那猫妖终于喵喵叫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叫小黑。

小黑,无限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起得真的很合适。

小黑伤得甚重,一时间无法好好走路,也无法化形,只好呆在无限头上,喵喵叫地为他指明出林子的路,就这样半胁迫式地被带出了森林。出山林的时候,无限便顺手挥剑斩破那山的邪气,于是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迷路葬身至此。后世关于剑圣无限的记载与传说中并没有一只呆在他头顶的黑猫,可能是为了维护剑圣高冷而神秘的气质而刻意为之。

无限少年成才,百年修行便已登峰造极。他阅尽世间,自觉没有一些更有趣的事物能令他驻足。背负剑圣一名不使他觉得风光无比,只是名声大了就颇有些树大招风、不堪其扰的意思。此事过后,他干脆带着小黑隐居山林修炼,不问世事。

他修行百年,大风大雨一人扛下,捡猫当徒弟倒还真是头一次。回到自然中,大约是又嗅到了林间熟悉的生气,小黑的伤好得很快,猫也活泼多了,偶尔也会做出一些捉蝴蝶之类的可爱举动。小猫在林间兴奋地窜来窜去,只留下一道活泼的黑影。无限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小黑好像是他命中突然多出来的一抹颜色。

小黑在不久前第一次化形为人,还留着耳朵和尾巴。无限从内室出来,到处找不到那只黑猫,突然见着深山老林里多出一个光屁股小孩,一开始还是有些困惑的;再一看耳朵和尾巴,才确认那是他徒弟。小黑听见了他的声响,耳朵微微一动。转过身来,面上还带着孩子气的神色,一双绿眸很是灵动;他第一次说话而不是喵喵叫,声音还是小孩那种奶声奶气的调,他说:“无限。”

无限本人从远处走来,把一套衣服摔到他头上:“叫师父。”

然而叫师父的习惯在很久以后才渐渐养成。无限有时间,有耐心驯养一只有野性的猫妖,而这倒也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困难。大约是天上天下都遵循着弱肉强食的定理,过去十几年里,小黑挑战无数次,试着逃跑无数次后终于接受了自己可能打不过一个人类的事实。深山老林中出路难寻,无限也布下一方障眼阵法,导致多年来都无第二个人类踏足,足以让小黑认栽,只能专心当人类的徒弟。

猫妖修炼,是另一层意味上的天之骄子,可以一日千里,修炼区区十几年的猫妖已有了常人数十年都达不到的修为。无限可能是预料到了这点,每日都叫他做基础练习,平心静气,不要因进步太快而焦躁自大。

他小时候修行是如何做的,此时也教小黑这样做。基础练习,那便是练剑与画符。修行不一定非得用剑,但小黑的倒霉之处就在于被剑圣收徒,因此剑法也成了一套必修。即便是他天赋异禀,也得被逼着在天不亮就起床舞剑,在手心磨出一层厚茧。

小黑不清楚无限是哪来的,更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抢破了头也想拜剑圣为师,只觉得每日剑法练习丧心病狂,一定是无限誓要把他一妖给折腾死;然而累到半死不活练出来的剑法如何,深山里除了无限也无人来评判,而无限本人也只是会简单地“嗯”一声才放他过关,从没有第二句话。

或许是挺努力的吧,小黑这么想到。无限用竹子给他削的竹剑已练断了好几把。无限说过,竹这样的物器难以承受过重的剑意,否则就容易折断;而人类以铁铸剑,便是知道铁为最能承受锋锐之物。

竹剑不再趁手,小黑想着,他或许很快也将拥有一把自己的剑了。他也没见过别的剑,只有想像师父那把漂亮的红鞘长剑,换做他的话,能不能得到和师父那把一样美丽的剑呢?

然而修行路漫漫,剑练完了还有画符。画符乃人类的学问,与妖的天赋无关,因此小黑学了数年愣是没有长进,至今仍停留在基础阶段。无限给他留的作业是引火符,顾名思义,即是一种点火的符咒。

会点火有什么用?小黑不得而知。只是无限说这样的符在野外点篝火会很好,若是将来一个人出门会大有用处。小黑在黑暗中呆惯了,不是很懂人类对火的执着,对他的话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了。

引火不难,主要靠画;以指为引,内心有着火的意象,默念咒文,在半空中画火的形状,即成。无限演练引火符时轻轻松松,两三笔勾勒火形,便在指尖燃起一簇小小的流火。

“会了吗?”无限问。小黑便摇摇头。无限大抵是个好师父,在教人这方面总是很有耐心,此时他捉住小黑的手,便在掌心勾画起来:“想象火的模样,火的温度,细节越多越易成。”火的温度他不知道,但无限抓住自己的手,那样的温度倒是明晰可查;还有他的指尖在掌心划过的痕迹,也是不紧不慢,那一团暖流汇聚的火就这么,呼之欲出;小黑️尝试了一遍,心先成型,然后再画火;“啪”地一声,火光明亮,在指尖默默燃烧起来。

无限笑了:“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小黑心间一动,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无限的夸奖,而心动的当下,便好像是有一簇小小的心火也在心间燃起。

余火的温度还未散,还在他掌心搔着痒。

“今天的练习结束了,明天跟我去镇上一趟。” 天色渐晚,无限带着小黑回房,他走在前边,见不着面上的神情,但小黑仿佛觉着他是有些雀跃的,

“什么呀?明明从来不带我出门。”小黑嘟囔了一句。一直以来,无限担忧他若暴露妖的身份会遭人冷眼,还没有带他出过门,小黑则觉得他在这方面谨慎得有些烦人。他的化形术修成已有很长一段时日,且日渐稳定,能稳稳藏住耳朵和尾巴,走出去也像个半大的人类少年了。

无限听了他的嘟囔也不恼,反倒转过身来向他一笑,仿佛是早就算好了小黑会因此高兴似的,

“你的剑打好了,明天和我一起去取吧。”

小黑少年初长成,他还未到加冠的年龄,便只能束着马尾。第一次出门大费周章,要梳洗,要穿衣,不能再当野孩子了;无限倒是不紧不慢,小黑不会束发,无限便替他一手包办,还替他编了支小辫子就这样垂在耳后。打理好前额的碎发,再换上一身得体的衣裳,便有一些芝兰玉树的影子了。然而小黑出门和深闺小姐并无二致,又是紧张,又是一副猫对人天生的警觉。他还不是那么习惯做人,芝兰玉树也有点被糟蹋的意思,全然没有一丝相配的气质。

无限与他并排走着,见小黑忍不住那副猫样,实在是不自然极了,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走路姿势要端正。” 如此提醒道。

此处是市集。小黑第一次到人间,而人间的千百种常态,对小黑而言都是新奇物事,能让他将自己将有一把新剑的事实都快乐到九霄云外。无限见着这一幕,便也不急着去找锻剑师父,也就任由着小黑拽着他的手,在人群中游鱼一般轻盈来去了。

从那以后,小黑便常常闹着要出深山闯荡,少年人最希望的,便是以自己的眼去看看这江湖。他在山外认清了自己是谁,无限作为传说又是怎样的一方存在。他又有了一把新剑,无限找了从前的旧友,一位隐居的锻剑名匠,打了这样一把剑。剑身雪白而剑鞘深黑,拔剑时便有剑光锋锐,挥剑则如同一道银霜。

各人对于剑意有不同的理解;无限出剑快而利落,力求一击即中,没有多余的动作。小黑使剑则带上了些年轻人的气力,锋芒毕露。剑法漂亮,舞剑便如游龙,壮绝华丽,有惊鸿之姿。

少年一把青丝,一身白衣,手持银霜,在春风中便是一副画。院中一棵桃树下,无限提笔蘸墨,丹青落于纸上,几笔便勾勒出少年轮廓。眉眼细致,三两下便将眼中细碎的暖意都画出十分。

“师父在画什么呢?”小黑见着无限也不练剑了,便收招停手,将银霜剑扣在身后笔直站着,任微风吹着长发飘飘扬扬。他笑得明媚,这一看也颇有些年轻剑客的意气。

无限未从画中抬起头来,话里却带上笑意:“画小黑。”

说着,如同画龙点睛的一笔点在眉心,恰巧晕染一枚墨色的朱砂痣。

“咦?可真难得,师父让我瞧一眼呗!”小黑收剑入鞘,便兴奋地一阵小跑到了桃树下,想要一睹他的画中英姿;师父什么都会,箫棋书画无不精通,还未见他画过人呢!

“那不行。”无限说完,不等他跑过来,三两下便将那丹青勾勒的小像卷了起来,一把缎带封得严实。他用画卷轻轻敲了下小黑探过来的好奇的脑袋,“剑练完了么?快去。”

“切,小气!”小黑嘟囔一声,转身便朝无限做了个鬼脸,又飞快地跑回去,对着那一片空地上竖起的木桩练起剑来。

笔触能传情;画的人心中有情,那一张小像中的人眉眼间便尽是碎桃花,已不能再明显。少年人爱胡思乱想,若真是叫他看了去,多多少少也会看出点什么端倪来;无限带着一份恍若劫后余生般的感慨,回到书房之后就将那小像放去一个小黑找不到的地方。

师徒情谊何解?或许只停留在这一步便是最好的,不需要锦上添花。

妖成年期与人不同,无限修行许久,已不太记得自己的年岁,却能看着小黑从当初那个小不点奶猫长成少年,再长成如今和师父一般高的青年;而他的面容就保持在这个阶段再也不变。等到不变之时,大约就是妖的成年期要来了。

妖兽成年必是要受一些折磨的,天地灵气所生的高阶生物,生来便比别人多一劫;许是上天看不过他们天资聪颖易成大能,便要让他们之中的大部分活不过成年。无限见多识广,见过的大能妖兽并不少,但能够长命百岁的妖不过老君而已。小黑生而为猫妖,长进也飞快,不消几年便能入下一境。太过顺风顺水,在这节骨眼上老天便是要提醒他一下:若想成才必得历劫。

无限不怕劫;只是这劫也无人说得准该是什么。小黑早在前些日子里就有噩梦缠身,常有情绪波动过大而保持不住人身的时候;而变回原形的第一声吼,便是能将方圆百里的房屋都震塌。所幸此处是深山老林,并无旁人,他最多也就祸害祸害竹子树木罢了。房子塌了可以重造,然而对妖兽而言,对自身的伤害却不可避免;他的每一次震吼都是声嘶力竭,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个中痛苦,只有他自己才知。

无限帮不了他,也停不下这类自残行为,便以朱砂为阵,圈了一道防护阵防止范围扩大;这还不够,他便又取一块随身携带百年的玉佩,右手轻画一枚引火符,火焰当中以玉石镇压,作阵眼。玉石沾染百年灵气,乃辟邪之物,以燃此玉为代价便能镇压妖气片刻时间。

猫妖生性凶狠,打破他的防御阵不过是时间问题。此山中只有他一人,猫妖的攻击对象自然也只有他。野性已起,便虚实不分,小黑目不视物,那清澈的绿瞳此刻也溢满了血气,直冲无限而去。无限本不怕对付猫妖,无奈这猫妖是他多年相处的徒弟,又怎能让他下狠手。一片混乱之中难免误伤,怕下手太重,无限便干脆连剑都舍在一遍,只提着一把剑鞘格挡;被称为剑圣之人,自身都可化为一把利刃,不需要剑也能御敌,然而他此时也只有近身与那失了理智的徒弟争斗。猫有利爪,能在他身上留下道道见血的抓痕,无限练剑本已入无人之境,此刻却又不舍得将那一身锋锐对准徒弟,便只有硬生生挨了下来,百年不曾受伤的剑圣,此刻在风中一派萧瑟,衣服早已碎成一身破布条,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师徒斗殴,波及的范围太大,无限早就不知道现在又打到了哪个山头,他跪地休息片刻,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终于还是把剑鞘扔到一边,站起身来打算直接以肉身相搏。剑圣只露出片刻的倦态,下一刻便又毫不松懈地摆出迎战姿势:“打够了么?”

猫妖自然是不会打够的,但饶是他这样强大的肉身,同无限这般强到不可思议的人类争斗个七八天也该累了。他伤痕累累,方才还在咳血,此时尖利的齿上也尽是一片红色,黑色毛皮已被血染得一片脏污,在那地上囫囵滚动一番便有血点溅得四处都是。无限想着如何压制小黑,便趁他不在意,飞快地用一捆灌注了灵力的绳捆住小黑,控制住他的行动,便也再不能四处搞破坏了。不能四处搞破坏并不代表就能乖乖呆在原地,小黑仍在挣扎,余下的力气仍能将无限掀翻在地。无限同他争斗这么久,自己自然也好不了多少,也是一番精疲力尽,一不小心让它趁虚而入。大猫将无限压在身下,眼神并不清明,能隐隐察觉出一些源于狩猎本能的血性,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征服之感。无限无暇去数刚才那一压肋骨又断了几根,只是在想他怕不是会成为第一个被徒弟吃掉的师父,毕竟捡妖做徒弟就是有这个风险;

但无限显然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就算是强撑,也得把小黑这妖性给压下去,否则他死后,又有谁来替他这么做呢?

世上怕是没有第二人了。

既为妖,又为兽,狩猎便是本能。小黑不过是被无限驯养了几十年,而本能这样的东西深刻入骨髓千百年。狩猎,除了寻找填饱肚子的吃食,自然还有别的理由。无限本防着小黑兽化后不分你我的当头一击,等到的却是温柔的一舔,大猫弯下身来,亲密地舔舔无限的唇,无奈身型实在太大,做不到接吻的效果,只是舔得无限一脸困惑,让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然而兽便是兽,不懂轻重缓急,前一秒给个甜枣,下一秒作势要咬他的后颈。无限一身白衣破破烂烂,发带也早不知所踪,一把长发就此披散,打到这个地步他也无暇顾及什么形象问题了,此时不小心露出一截光洁的后颈,看上去就像是极好的猎物。换做是人,这行为倒还能理解,换做是兽,这便是要人的命。无限一惊,心想这样一嘴下去怕不是能将锁骨咬个对穿,急忙出手防御。也不知是否是他这样防御的行为伤到了猫妖的心,他毕竟通灵性,此刻稍稍双眼清明了些也急忙后退了一步,终于松开按压住无限的爪子,让无限有一息喘息的机会。

他能感受到妖气逐渐收敛。小黑这样闹了七八天,也终于是精疲力尽了。然而即便是有无限在此压着,此片山林还是被毁了个七七八八,多亏无限分出点精力来保存了那小木屋,否则师徒二人都别想有能个睡觉的地方。

小黑就这样保持原形在原地坐着,似是有野性与灵性在他体内争斗。片刻后,约莫是理智赢了,无限便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惨兮兮的,大猫变回小猫,它走到无限身边,抬起前爪,收起利爪,温软的肉球轻轻碰上无限胸口的一道显眼的抓痕,那里正鲜血淋漓着,

“喵?”小黑沮丧道,这是我干的吗?

不止如此呢,无限内心想。面上还是尽量温和些,“嗯。”

“怎么会这样呢?”小黑似是眼中都要溢出一些泪水来,看起来和人类小孩哭唧唧前兆别无二致。他轻轻一跃,便到了无限身边,一点一点地用小舌头给他舔舐伤口。猫妖没有治愈之能,再怎么舔舐,那可怖的伤口依旧存在,便是更加力不从心。

“这不怪你。”无限摸了摸小黑的头,语气温柔;只是他此刻也没有一些多余的力气能拥抱小猫了。小猫经此一闹没心思化回原形,他也累了,舔着舔着便晕晕乎乎地倒在无限身上,奄奄一息的,缩成一个黑色小毛球。

这一番闹腾,将二人都闹得伤痕累累,翻天覆地的,总算该是过了那劫。

伤可以治好,劫也能扛过,只是世间有些情感脆弱得很,被揭开一个角后便不好再遮盖。

然而无限并未多说什么,他也伤得无法开口说话,;最后还不得不请小黑执笔写信,请程北河大夫过来看看。

北河还是凡人,翻山越岭的,便是好不容易才走到此处。他刚进屋看了一眼,便觉这场面真是惨不忍睹。万幸这么一伤不至于损了修为,但无限也该静养一阵了。

北河不清楚这伤哪来的,但看这对师徒之间有那么些微妙的气氛便也不想再打听。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年行走江湖,北河和不少妖打过交道,大约能猜出一二。

不过世间还真有无限这样想不开的人,硬是以肉身扛下所有伤害,他若不是剑圣,现在也不会还全须全尾地躺在这里了。

“下次再这样就连老君也治不好你了!” 把无限扎成个刺猬后北河重重阖上药箱,装出一副凶狠狠的模样,如此恐吓道。

“嗯。”刺猬无限毫无反应,敷衍地应了声,解读过来就是“我下次还敢。”

北河毫无脾气:"......"

他这样偶尔会让北河觉得自己是不是扎错了穴,把人扎成了个面瘫,也把人扎得更欠揍了。

程北河大夫江湖游历多年,没见过这种仗着自己强就不要命的,觉得和他讲道理不如和他徒弟多嘱咐几句,干脆让他徒弟好生照看去。

北河是在厨房找到小黑的,他也伤得厉害,刚刚能下地走动,却还是不免被北河裹成半个僵尸,此时站在灶前,看上去像是想做些什么,虽然北河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做饭。

“病人要静养。”北河便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夺走锅子,“去去去,我来烧饭。你师父现在没法吃饭,先把药给他喂了。”

小黑乖巧,照着北河的话去做了。他先是将药汤吹凉后,再握着汤匙将苦药一匙一匙往无限嘴里喂。就是那神情苦大仇深极了,与此相比,无限觉得这药倒也不算太难喝。小黑近日来好像逐渐回忆起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妖兽渡劫会丧失理智,对于当时的场景他也无能为力。但并不总是本能在作祟,他心中还是有一方温柔乡将无限纳入其中,而那理智下仅剩的野性却在本能驱使下暴露得分毫毕现。

无限不是迟钝之人,他应当有所察觉,却闭口不提,这几天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这不是你的错”。他嗓子钝了,此时也说不了话,便只能用手向小黑比划,让见者更伤心了。野性难驯这道理谁都知道,但犯错之人在内心又怎可轻易原谅自己。不可原谅的有伤人之举,自然还有一方不该有的妄念。

北河简单做了几个菜,从勉强保持完好的厨房中探出头来,唤小黑来吃饭。

无限他徒弟闷闷不乐好几天了,助人为乐北河大夫不知个中缘由,数次开导无果,终于也得作罢。此时看小黑盯着饭菜却不下筷子,北河便只好说道:“你师父他最近吃不了饭,就算他能开口,那也只能喂点稀粥之类的作罢。有我在这肯定能给他治好的,别担心了。”

小黑虽然仍旧愁云满面,但好歹是扒拉起了眼前的饭;只是北河一抬头便见着两行泪,着实吓了一跳,心中忍不住骂道这师徒俩怎么回事,总喜欢搞突然袭击,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一串关心的连珠炮:“你怎么了?要紧么?是哪里伤口裂了么?很痛么?”

小黑摇了摇头,抹去泪水,犹豫半刻才堪堪开口;“不是那样的,是北河大夫您做菜太好吃了。”

北河:".........."

这无限平时做饭得难吃到什么地步,偶尔吃顿普通饭菜还能把孩子吃哭了。

不小心发现剑圣的一个弱点,程北河大夫此时心情复杂。

无限静养了一段时日才逐渐好转,渐渐也能说话了。北河不想看师徒每日上演苦情戏码,也不想问他们的苦衷;他确认无限已无大碍后便手抄一本药方和照顾病人心得,连带着煎药的草药也一并塞给了小黑,省得他四处买药还找不到门路,这样那样嘱咐一番,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便如释重负地下山去了。

终究是捅不破那层窗户纸;无限能说话了,却依旧是什么也不问,也从不怪罪小黑。即便他胸口那道疤痕是不可逆的伤痛,从今往后都会一直跟随着他。剑圣在世间能够做到百战百胜,从未当过谁的手下败将,而那一道伤疤却像个耻辱,能提醒小黑当初他都对那个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做了些什么。

愧疚在心,只怕不说,便成了个永恒的结。过了阵时日,无限能下地走动了,到底是修炼百年,已算恢复神速。能下地走动,就能挥着一根竹竿当剑使,把徒弟追得满院子乱跑。

小黑觉得无限可能是来报复他的,便只是躲着,也不还手(就算是还手也打不过);殊不知无限倒只是想找徒弟切磋切磋,偌大一个深山也无旁人,比试只能找徒弟:他想看看这段日子床上躺着有没有一些退步。

要小黑来说,那是没有的;无限手中无剑,出手却还是凌厉得很,能将他追得满山乱跑。小黑提着一把银霜,居然拼不过拿竹竿的无限。他略微一分神,身后便有一道犀利的剑风直指耳边而来,将一旁的树劈了个对穿。

小黑带着一些惊魂未定:师父是找他来寻仇的吧。

“不好意思,没收住。”无限轻描淡写,一把将小黑耳边那嵌入树中的竹竿拔出。果然是控制力有所下降,他心想,那竹竿承不住剑意,在拔出的瞬间便应声而碎。

此时夕阳西下,树或人或妖,他们的身上都不可避免地披上一层细腻的金色余晖。切磋到此为止,再多打会儿也只是给徒弟造成更多惊吓罢了。

“回去吧。”

无限已经转身离开,小黑还站在树边,也不挪动一下,一时之间颇像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无限,”小黑却开口道,“我要离开了。”

风吹动无限额边的发,一时无言。无限仍旧背对着小黑,正是这样的背影,将他的愕然都遮掩了七分,伪装成一份处乱不惊。

“我想去江湖看看,再看看这世界。” 小黑的语气平淡得很,仿佛说得只是出门郊游一趟。

“心若能装下更大的世界,就越能认清自己,这是你教我的。”

他说得不错,无限是这样教导他的。

“之前发生的事你虽然说我没有责任,但若是我能认清自己,便也能控制自己。” 小黑一字一句,虽说得平缓,但也说得坚定,“这是我和自己的争斗,无限你也不用背负责任。”

还为了我伤得那么重;但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任它散进了风里。

无限心下一沉,小黑不再叫他师父了。

他这成长的劫倒是熬过去了,而师徒却跨不过。

太阳西沉,收敛了最后一缕霞光。小黑一直这样站在原地,等着他的答复。无限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舍得回一下头,便是不想将离别之景记在眼中。

“你不要后悔。” 他只是这样说。

若是后悔也来不及了。第二天天光微亮,无限便在书桌前拾得一支折下的杨柳。此处并没有依山傍水,小黑却还是去到桥边摘下一截柳枝。

一支灞桥柳赠予那个被留下的人,可不伤感。

小黑走后,他又是孤身一人。

勤劳的剑圣没有因为恢复孤独状态就消沉或兀自伤心,小黑走后他便多了个闭关清修的借口,再也没有了牵挂人世的理由。山中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他便是极投入,这一闭关,竟是百年已过。

无限将神识拉回到现实之中,自觉又破了一层壁,上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他睁开眼,便看见那离别的柳枝插在瓶中,早已干涸得不成样子。春去秋来一百载,将一切都染上岁月的气息,在木屋中堆积了无人打扫的灰尘与落叶…还有一封来自老君的信。

老君不怕等,他的邀约随时有效。

无限来到蓝溪镇时已是三个月之后。这地方深藏于人世,叫他一通好找还没找到。若不是在路途中偶遇了一下谛听能直接将他带来此处,怕不是得叫老君本人前来接他。

而君阁之景怕是万年也不见得变化一次。老君啪嗒啪嗒抽着烟斗,还是那样年轻的面容,带着一抹惯有的饶有兴趣的笑。不紧不慢地看无限在他对面坐下后,他才堪堪开口:

“那封信是五十七年前寄的。”

“我在闭关。”无限淡淡地回了一句。

“哦?可有进展?”

“嗯,剑意又精进了一层。”

老君一路看着他修行至此,时至今日仍忍不住感叹人类之中竟也有这般适合修炼的天才,偏偏他还不骄不躁,任世间翻云覆雨他都能稳坐扁舟,不动如山。

“修行之人越到高处越难突破自己,可你却只进不退,” 他如此说道,话中不乏欣赏之意。

“人都要历灾才能使自己成长,什么样的挫折能使你走到如今这一步?”

无限盯着面前的茶杯,看茶叶在其中上下浮沉,“若要论灾,那可真是…多到数不过来。”

能走到如今这般高位,他自然是吃了比别人多百倍的苦,有过挫折,数不胜数。便只有将那些伤疤都化作力量,驱使着自己变得强大。越是强大,越懂得容纳悲哀与苦楚。

无限不再言语,老君便只好跟着他苦笑一声,结束这个话题。修行之苦他怎会不知,都是同道中人,自然有相惜之意。

张家长李家短拉扯一番,铺垫够了,便切入正题,老君放下烟斗,语气平缓,终究还是同他提起正事:

“你可知世间猫妖闹事的传闻?”

无限一顿。老君知道他当年收徒,自然也知道他的徒弟是猫妖。老君从不说虚假之话,点到此处,便是确定无疑了,不再是传闻 。

“此话怎讲?”

“我不该管人间事,便只有将这件事告之于你了。” 老君说,“此事在五十七年前就略显端倪,所以我才给你寄信告知。那时民间就盛传猫妖出现的消息,虽来源并不准确,但已成规模。这些年发展下来,事态严重程度不减反增,最近则逐渐听到有人说,这与魔教有关。”

魔教在无限归隐山林前就已呈颓势,当年有数位武林高手联手,将剑圣也一并拉着,才废去那教主一身武功,只堪堪留下一条性命而已。

本以为毫无威胁,为何在如今又有东山再起的预兆?无限不解。

“那老头子虽然修为已废,但命却硬得很,一直撑到了现在。而至于他为什么能再在江湖掀起风浪,那是因为传言他捡了一只妖猫养在身边,且命人授那猫妖以功法。有了传承,自然再也不怕。自此以后,便常有人看见一只黑猫被他带在身边,而那猫妖化为人形…则是一身黑袍,一头白发,一双绿眼。”

魔教经过的地方便有伤亡,有胆大的凑近一看,发现死的恰巧是危害一方的土匪,或许是挡了魔教的道便一并斩杀了。而那切口皆由锋锐的剑气所伤,隐隐还透着一分魔气。妖自然是有天赋的,强灌进去的功力也能在短时间内全盘吸收。而正是因为这样,被捡去的妖才容易被歪门邪道利用。像无限这样有耐心将一只妖养育成年,并能花费数年授以剑法让其成才的,世间或许仅他一个傻瓜罢了。

“你要怎么做?”

无限沉默良久,惹得老君也有些不忍开口,昔日徒弟被人捡去这般利用,换做谁都不忍。

然而无限却从不是个脆弱之人,

“清理门户。” 无限提剑起身。既然是他的徒弟,那便得负责到底,

“在哪?”他又问道,

老君看他坚定得很,便也不需要说一些安慰的话,他挥手招来一张地图,向无限指明方位,

然而他又想了下,觉得无限不是这般看地图就能找到方向的人,

“谛听,” 他唤了声,“还是你带他去吧。定心镜也先借他一用。”

路遇魔教,定有一些花花手段迷人眼。无限还是人类之身,一枚定心镜能替他省去不少与魑魅魍魉缠斗的时间。

“多谢。” 无限向老君告辞后,便一路跟着谛听御剑北上,三天后就到了那传说中被魔教侵占的城外。

谛听和无限没什么交情,二人面对面连客套都没有一句;然而谛听临行时却冷不丁开口,打破三天以来的沉默:“你也要懂些分寸,不要乱来。”

正当无限微微惊讶于这句听上去无比亲切的告诫后,便又听谛听冷冰冰地补充一句 “老君令我传话”,说完便微微行礼,消失在傍晚的晚霞里。

无限在城外目送谛听离去。三天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他想到那乖巧的徒弟该如何被强灌功力,一头青丝又怎样在瞬间变为白雪,便有些不愿再往下深究。

经此一事,小黑所期望看到的江湖与世间到底是怎样的呢?他想过若是离开师父的一方庇护,又会遇见怎样的红尘俗世么?

百年间他也一直在想,反复以那些伤感的事来敲打一颗已为剑铸的心。挫折方能让人成长,伤痕才能使人更进一步。

没有阻止小黑离开他后悔么?听闻徒弟堕入魔教,他做出清理门户的决定,那颗无坚不摧的心又有过半分颤抖么?

大能如他,仍逃不过人间七情六欲。早年间对徒弟画像那一刻若只是一瞬的心动,那么在百年锤炼中便已将那心动捶打成为一份难平的心意,如一朵小火苗逐渐胀大成燃烧自身的心火。

爱本就是一条燃烧自己的道路,到了最后,便能连整颗心都烧焦成一片荒原,只剩下坚硬的外壳。

他与小黑从来都一无所有,所以才在那百年想紧紧抓住对方,抓得太紧了,便想将对方永远囚在那里。而一方深山囚不住,便成为了禁锢自己的牢。

各退一步,本以为是海阔天空,到头来却发觉自己仍身陷囹圄。

画地为牢,画火焚心,都跳不出自己。

第二天清晨出发,无限坐在车中小憩,听马车一路颠簸。路途遥远,已走了好几个时辰,出城后便一片冷清。马蹄踏过石子声声脆响,在听的人耳里却重逾千斤。

在这山道上心思沉重的不止无限一人;马车渐渐放缓速度,无限掀开马车上的帘子望了眼车外,便是一片山雨欲来,风声鹤唳之景。阴云密布,荒原辽阔,风刮得阵阵如刀割,吹得路边野草瑟瑟发颤,冬意甚浓。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此刻终于彻底停下了。无限刚放下帘子,便听见前边车夫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大人,您可曾听说过魔教到来的消息?最近这一带都不太安宁,这怕是......”

看来是要将他在这里放下了。

“无妨。” 无限倒是不惊讶,此时拿起剑便下了马车,

“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可以了,此地不安全,您早些回去吧。” 说罢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唉...现在的年轻人...” 车夫看着他不犹疑的背影,心中莫名多出一些愁绪。世间多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听到魔教之名便想上前挑战,为民除害,却无一例外葬身刀下;那年轻人看起来笃定又冷清,怕是已打定了主意也无人能改变。

希望他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吧;车夫兀自叹着,默诵几句佛经为他祈求平安多福。

无限不信神佛,也不管世间苦楚。他御剑飞行,登高望远,每一步皆由自己一步一步踏血而来,从不去计较这过程是否令人痛苦。是了,他从小也天赋异禀,但从未有过天赋异禀就可以不去努力的道理。寒暑往来,从不松懈;他吃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的苦才走到剑圣这一步,百年过去,除了他自己和老君便再也无人知道了。然而老君也并不是感情外露的性格,不会因为这个就多体谅他几句。无限教导小黑修炼时虽也令他十年如一日地辛勤锻炼,但从不曾让他做无谓的努力,也不曾令他走自己当年走过的弯路。世间看到为剑圣者一派风光,却从不曾想过那沉重的光环下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之躯罢了。

无名山一片萧瑟,荒无人烟;不愧是魔教所经之处,空气中也略有些阵法发动后甜腻扭曲的感觉,令人深感不适,定是那所谓的魔教动了些不堪入目的手脚。到了前边,竟能隐隐看见黑雾积聚天空扭曲之势,无限便不再御剑前行。脚踏地的一刹那便有机关发动,从四面八方飞出暗器袭击,无限反应极快,当下便立即飞身躲过从下方而来的箭,紧接着便拔剑出鞘,银光几道就将那暗器打落。最后一发暗器猛然袭来,无限略一抬手防御,让他臂膀上的金属护环恰恰好将暗器反弹在地。

魔教的手段他清楚得很。暗器只会是微不足道的试探,若是碰到高手则不堪一击。暗器虽破,无限却无收剑归鞘的意思;对于魔教要反其道而行,无限将剑尖对于地面,在剑身汇聚剑意,无锋似有锋,他的周身似是同时出现了千把目不可视的剑,连那原本稠腻的空气也被锋锐的剑意化开数道口,割得四分五裂。接下来遭殃的便是一旁的树木,随着剑意愈演愈烈,那耸立的千年老木也逐渐被划上一道道剑伤,破口逐渐加深,树身上被一道道剑锋伤得坑洼不平,而无限略微发力的一击剑锋扫过,便使粗壮的树根齐根断裂,能听得那几人才能合抱的千古大树轰然倒塌,

“还不出来?” 破坏森林罪魁祸首无限话中虽平心静气,但手中动作却愈加发狠,他抬起手来,微微握拳,便能见得那老树瞬间被凝结起的剑意轰成齑粉。而那些本藏匿其中的魔教教徒失去了藏身之处,纷纷四处逃窜。

多为修为低微之辈,不然不会拿出来送人头。无限懂得个中猫腻,知道此时大开杀戒并无必要,便并不去追人。而是飞身而起,下一秒就稳稳停在一个因逃窜而被石块绊倒的教徒前,用剑抵住他的咽喉,看他抖如筛糠地求道:“大…大侠饶、饶命……”

“不是大侠。” 无限到了此等地步依旧不起波澜,却略施威压,将剑锋靠的离咽喉更近了些。剑身锋利,已割破一层皮肉,汩汩流下血来,让这把百年未沾血的剑染上一层血色。

“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无限说。

他锋芒小露,那小喽啰就已被吓得魂不附体,见了血,嘴上却还硬气得很:“我、我们首领乃是一统江湖的魔教之主,谁见了他不得掉脑袋,这、这样的人…岂是你想就能见的么…!”

“你带我去见他,或者我提着你的头去见他。”

“这、这不成啊!!那、那教主…可,可是个千年难遇的猫妖…他还是个剑修!我们这些小辈,只、只要看他一眼就能被压死…”

那猫妖果然是小黑,可他竟是那魔教教主么?

“我可以等你松口。”无限确认了内心的想法,面上仍是很有耐心。剑锋微露,便在那小喽啰身上划出道道伤痕,手上也不忘将颈边伤口又加深了一寸,“带我去见他。”

横竖都是死呗,那小喽啰内心也绝望了。他一生干了不少坏事,此时报应来了;上任魔教教主年已衰老,百年前不知道打哪来了个小猫崽子,原本大家都看不起他,谁晓得他下手狠绝,一连了结好几位魔教中德高望重之人,教主养他如养蛊,尽是让大家自相残杀;如此一来魔教之中再多狂妄的被这么一折腾谁都不敢上前挑战了。

而这番下死手,教主倒是欣赏得很,承诺死后立即让位,就让这个不大的猫崽子成了下一任鬼见愁。养猫千日,谁知他会反咬一口?这不,那猫妖得令后转手便杀了老教主,自己成了新教主,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一群魔教教徒跑这来不知搞什么破坏,大伙儿都猜他莫不是想要屠城。

说回那剑客,白衣飘飘的一副清秀模样,看着像是名门正派,折磨起人来倒是毫不手软,他可真是倒了大霉才能一碰碰上俩。

他心里这么想着,一瘸一拐地带着无限走到魔教所设的阵法边缘。一路上有魔教中人带路,自是少了许多麻烦。无限一直沉默,连半个眼神都不施舍给那小喽啰,任他谄媚讨好还是一副无坚可摧毁的冷漠神情。

“大…大侠…前面就走不过去了,只有教主同意的人才能进阵…否则……” 否则一旦触阵,便会被那埋藏在地底下的机关尖刀给捅个四分五裂。那小喽啰觉得自己已经提醒到如此地步,便不会再有人想要以身犯险了,却看那人毫无退意,甚至都没有抬起眼多看一眼这凶狠无比的阵法。

“给他传话。” 无限道。这样的阵法,若是只有阵主才能放人通行的话,那必有某种手段令阵主可以得知阵外状况。到了这般田地,想必阵中人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但无限偏是要让他更清楚一点来人是谁。

“传…传什么?”

“告诉他,我是无限。”

剑圣的传说流芳百世,虽民间都将他传得像个不存在于世的神话人物,但以那小喽啰方才目睹的剑法,却不容许自己否认这一点。剑圣无限竟是个现世存在的人!不知那教主是有怎样通天的本事,将这一尊大神都惹来了;这样的大人物找他们教主,怕不是听见了江湖风声要来为民除害的?

他只好颤颤巍巍地传了话,不消片刻,竟有山石移位,巨树倒塌,硬生生在那前方的山林辟出一条路来,

这看来就是对无限的邀请了。

山路开辟的下一刻便有一道凌厉的罡风迎面而来,无限提剑便挡,瞬间便与它纠缠地难舍难分。到底是剑圣,此势甚强,仅是在靠近的瞬间就将周围一片树林打得枝叶乱飞,无限身后的小喽啰则直接被这道风声震飞,干脆原地晕了过去。

“不错,好手段。” 无限道。第一发攻击便被他原地击落,连剑身都并未颤抖分毫;他若这么试探,到了此等地步便再也没有留情的余地,无限提剑,下一秒便沿着那条辟出的道路飞身而去。

百年之后的再相遇,谁能料到会是这番场景?无限闭关百年后出山,境界又进一层,这魔教的重重机关包围便成了试剑的东西。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无限一路直上,被泼洒一身腥风血雨。顺着山道一路向前,到了那山脚的时候,身上便是沾满血腥,像是有人将血从头顶倾到似的。那是方才一个在路途中出来挡路到魔教教徒,那人躲在树上,意欲对无限下个极恶毒的咒,不想剑圣本人这种事遇得多了,看他抬手就晓得要干什么;无限当即立断,略一发力,一道威压化作杀气,直冲那人躲藏的树枝而去,瞬间便将此人拦腰截断。无限站的位置比较不讨巧,被迫淋了一身血腥。他倒也习惯得很,挥剑甩去剑上的血污,甩不去的则顺着头顶流下,濡湿了长发,将半张清秀面容都染上血气。

这一路打打杀杀下来,便也到了阵眼。无限以神识粗略一探,便探得这附近得有百把人驻守;到底是想闹个天翻地覆,魔教不会手软。

无限如同一尊杀神,血溅半身,长发披散,手执利剑,白袍也染成了烈火的颜色。此时他在原地站定,一把长剑插进地面,大有一种在此安营扎寨的意思,

“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暗地里酝酿的窃窃私语。这群平常无恶不作的魔教教徒,到了此刻,竟无一人敢站出来挑战。

无限面上虽装作不动的模样,神识却继续探寻着周围的灵力,找到了,再一个一个排除,为的就是找那最突出的一点,

“不出来我就去找你了。” 若是说他第一句话中还带有一些余地,那么这一句便是不加修饰的威胁了。

就快找到了!那灵力甚强的存在似乎在极速接近…

两步,一步,

...身后。

此时异变抖生;无限刚从那片山林出来,下一刻便听见那身后的林子燃起熊熊大火,放肆地焚烧起来,众教徒一片混乱,狗急跳墙小命为上,不消片刻便跑了个遍,留下一片空山。

焚字何解?便是引火烧山,驱赶坏兽。

而危机却未除,因为在刹那间,无限便感知到那山间最强的灵力猛然袭来,一道身影从火中窜出,同时有一道银霜闪过。

无限已有准备。

他抬起手臂,让那手臂上的金属环扣承受这一击,步履不曾动摇过,接下来便提剑出刺,向身后那人的腰腹而去,

那人也闪得极快,仅仅是让无限的剑削掉几缕白发而已,但终归是被剑气波折到,不由得退后几步,

无限转过身来,烈火中长发飘飘:“为师有没有教过你引火符不能这么用?”

说归说,语气仍是平淡的,他操纵剑意便起手攻击,没有任何留情面的余地。被这样的剑风一扫,饶是逃跑也来不及了。那人被他这样一扫,终究还是吃痛,跪倒在地。放火烧山,便是堵了自己的后路。

无限站得高高在上,将一只手背在身后,用剑尖抵住徒弟的咽喉,哪怕是在魔教的地盘中,那一身血雨淋就的身姿却比任何人都更有一分魔性。

“知错了吗?”

小黑百年来第一次面对无限,仍不住为那染血的面容动心片刻,爱意若是深入骨髓,便是心火无论如何燃烧,都烧不尽的东西。无限还是那样强,即使又再修行百年,也赢不过他一只手挥剑相对。

就算此时他知错而悔改,到了引火烧山这一步又会有退路可走么?

“师父…你又岂能懂我。”小黑干脆认栽,即便功力大涨,他在那长剑下的第一把就输得彻底。他自嘲地干脆躺平了,任由一头白发披散在地,让无限高高在上地觑着他。

百年之后的第一句“师父”,未曾想过会是如此彻骨的痛。如今的小黑看上去陌生多了,从前的少年气荡然无存,此刻取而代之的便是缭绕不散的妖异气息,哪怕苦笑时也会将一颗利齿暴露在外,而将那笑容变得灿烂又凶狠极了。无处不是兽的野性,一身黑衣包住裸露的皮肤,不留一丝缝隙,既危险,又疏离,仿佛那才是他的原本面貌。但那绿眸依旧是美极,眼中流淌的旧日碎光不在,反倒像多了一层悲伤的霜。

“我为何不懂你?”无限将要被那眼神打动,却仍旧将剑尖悬在小黑颈间,

“那当初为何不来找我?”小黑的声音轻微,趋向于耳语,他说完便把头别向一边,顽固地不肯再看无限。百年间,他心中愧疚不曾减少半分,也曾想过,若是无限当初没有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他还在那片山林中当一只顽固不化的野兽,而无限则继续当他的剑圣,不必为了个糟心徒弟千里迢迢赶来,沾染一身血腥?

“…若我知道,又怎会视而不见。”半晌了,无限才堪堪憋出一句话。而就是这句话,像是终于暴露出剑圣的一丝脆弱。他背着光,小黑便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嗅出他衣间的血气。

回不去了,小黑想。

若不是心有妄念,又怎会到这般田地。自打被指定为下任教主后,便有人一直暗中盯着,稍有不注意便下狠手,逼着他将那把银霜都沾满血腥。

师父当年给他这把剑,定想不到是这般用途;小黑用这把剑杀遍半个魔教才让人信服。魔教便是这样的地方,无人能安心置于其中,若是不杀,就得被杀。那曾经少年意气的剑法如今也因斩杀敌人而使得炉火纯青。

强灌功力,便是得接受反噬之痛;数十年来,他没有一夜安眠,反复被勾起内心最深处的苦痛;在那里,有一千个他在质问自己:为何当初出手伤害了无限就这么离开?为何要抱着不该有的妄念?

他是你师父!你怎可对他抱有恋慕之心!

每一句话都振聋发聩,千种声音叠在一起,也叫人头痛欲裂,尔后,又在一阵大火中燃成灰烬。

然而这灰烬深处,却有无限一道剑光闪过,将他钉在原地。无限还是动手了,将那剑直直深入他耳边的一方土地,差一点便能取他首级。

无限仍旧握着剑,他顺势趴下身,让长发顺着臂膀倾泻而下,遮挡了他人的视线,便无人看得见他在做什么,

吐息轻薄,仍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发丝交缠而营造出的一片暧昧之中,他又颤抖着重复那一句话,

“我为何不懂你?”

剑圣在世孤独百年,终于在林中捡到一只小黑猫,倾囊相授,看他成为自己欣赏的存在。然而习惯了寂寞,又有谁会舍得那片刻的陪伴?深山中只有他二人相依为命,一次碰触,便能成为命中燃烧的一枚小小火种;都已经互相陪伴了这么久,为他受伤也心甘情愿,怎会因此就想要与他反目成仇?

哪怕是现在,看着小黑一头白发如雪,也不舍得由他自生自灭,即便是知道他手上沾了血腥,不再是从前单纯又天真的那个,都能将清理门户的誓言忘到九霄云外,还想在边缘捞他一把。

吐息交错,不过片刻的事。身上那人心脏跳得厉害,唇却仍然那样凉薄,一如他总是崩在面皮上的冷淡。唇间有血腥气,舌也能触到对方的利齿,划出一丝带血的味道。但仍旧是那般,甘之如饴的甜美。

“江湖看够了吗?” 无限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够了,看够了才知道无限身边该是多好的地方,才知道他的身边又有怎样看不尽的风景。

意犹未尽,小黑仿佛失了片刻神智,此时跌跌撞撞地握住无限的手才站起身来,回过神来第一件事便是挡住满脸一片绯色。无限则别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此时才有空看这周围一片烈火焚烧后的狼藉。有跑不掉的,此刻也带着一身焦黑冲了出来,“教主大人!您不能这样啊!您若是离开了,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呐!”

谁是你们教主,小黑此刻似乎心情好,听了这话像是被气笑了,“还不是那死老头非要把我绑着强灌功力,他后继无人,我乐还来不及呢。”

“那,那这江山呢?上任教主可是把领地和我们都留给您了啊!”

“说什么留不留的,真糟心。”小黑皱了皱眉,此时缓过神来,手便握住那把银霜剑,“都杀得差不多了,如今还有什么剩下的?”

“那、那些一统天下的权利,您都不要了吗?”

他把剑架在颈后,永远笑得那么灿烂,将那人都吓掉了半条魂魄;天知道他们教主总是在下杀手的时候才对他们笑,这这么一笑,极美也极凶狠,那人看了心脏仿佛都要漏跳一拍,临终前见他一笑,怕是做鬼都不得安生,

“那些东西,”他提剑,便是向那人一步步走去,仿若杀神迈着不急不慢的步伐,“我不在乎。”

无限来找他了,那这世间便没有再令他惧怕的事物。

无限留在原地,等小黑处理完他自己的事,不消片刻,便看见小黑面上沾了血,白发尾端也被血染得鲜红,

“师父不骂我么?” 小黑收剑入鞘,在原地站定,

“师父说过大开杀戒,不是正道所为。”

无限淡淡地瞥他一眼,“我何时说过我是名门正派?”

虽杀的是魔教作恶多端的人,但杀人总要负罪。走上一条道路,便无法回头,无论是当年决心击败天下敌手,走上剑圣那孤独之路的无限,还是如今一步一个血脚印,摧毁魔教的小黑,一举一动,有因必有其果。

若小黑要步他后尘成为下一代剑圣,必须得如此浴血向前,爬上骸骨堆积的高峰。

沾上太多血腥,也无从去辩驳。名门正派,离他们甚是遥远。而他们还要活很久很久,为了赎那些命途波折的杀戮;且从此不能也再有片刻分离,这样才能替彼此分担罪恶。

无限走在前边,小黑踏着他的脚印,回那已经焚毁的山林中去,

那里曾是他的家。

End.

ps.一些补充:小黑要咬无限后颈那里不是巧合,公猫交配会先咬住配偶的后颈让它老实点,嗯…(差点写成兽人了,但这篇看上去还是无差,因为后面看来挺限黑的

严格来说不是师徒反目相爱相杀,设定是小黑被魔教抓去灌了功力,当然这个过程很痛苦,小黑痛苦极了,所以当上教主第一件事便是复仇,把他们都聚集起来引到山林里,本来想一网打尽,没想到中途无限来了。

本来想写得更坏更cult一点…一想那我岂不是成了狗血制造机(已经很狗血了)还是算了…全篇也没有在讨论好坏之分,但我本意并没有想把小黑写坏,而且看上下文他其实和无限是在为民除害(

写着写着感觉已经没在写罗小黑战记,像在写原单(…

pps.灵感来自于akb的炎上路線这首歌。

ppps.好喜欢北河大夫吼,许愿下话蓝溪镇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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