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藏,我在离你远去的列车上想念你,想得全身发软,浑身无力,我只能紧紧拥住你的外衣,在上面,寻找你肉体的气息。只有它才能让我荒芜的,火热的心获得短暂的平静。
我爱你,爱你的肉体,爱你的胡须,爱你的软弱,爱你征服我的魄力。」
电影抵达这个画面的时候,我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爱,有时候是一种脆弱无力,而又绝望凶猛的事情,像是被荆棘洞穿,只能是钉死在此时此地,这个人,这具肉体,或者这一颗灵魂。
只能是这一间房间,这一种气息,这一幅画面,这一番剧情,这一种疼痛,这一种撕裂的寂寞。
只能是我,也只能是你。如果背叛,那我宁愿毁弃。如果永恒得不到,我就赤裸地毁灭,毁在我手里。
那汹涌的,灭顶的情欲,那在爱里表现出来的狂乱的,情不自禁的,无法收束的暴力,是无处宣泄的。
像火烧金阁寺的男人,像切掉石田吉藏男根的阿部定。
他们终于彼此拥有,再也不怕分离。
人世间的无常,所谓道德的约束,可畏的人言,再也不存在威胁力。
这样无法自拔,深深沉陷的爱情,令人惶恐,令人畏惧,他和她随地交欢的场面令人惶恐,他放任她一边走路一边握着他的男根令人惶恐,他们除却交合似乎脱离任何多余交流方式的爱恋令人惶恐。
但是,这也是爱情的一种,只是在这样的爱情里面,「性」占据着过分关键的地位,倒不如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如果没有「性」的支撑,阿部定和吉藏即是两堆散沙,是性爱让他们堕落,让他们与人世间隔绝,完全乌托邦般地生存,是性爱让他们伟大,成为了彼此肉身的主宰。
阿部定对男性性器官的迷恋,与其说是一种男性崇拜,倒不如说是女性意识的唤醒与强化——变态属性的强化。
男性和女性的地位与形象,也在这种天然的,持续的,舍我其谁的,梦魇般的,观赏性的,摧毁性的性交中获得了极端地确立,并且通过对方的占有欲望和合作意识,不断得到巩固和增强。
在你的欲望的深井里,我遇见一个充沛的男性的自己,在你的坚定的藤蔓的探寻之下,我遇见了一个被欲望融化的女性的自己。
这是阿部定吸引吉藏并且能够长久留在他身边的原因,她不是一个过分迎合的人,她在操纵他,在性爱里她成为一个鲜明的角色,一个在他的享乐活动中不可抹煞的角色。
这也是吉藏吸引阿部定的原因,因为他在女人身上无所顾忌地挥洒他属于男性独有的魅力,他的被妻子崇拜的性器官,无法自拔地迷恋的性器官,善于利用的性器官,成为她心头萦绕不去的咒语。
同时,导演似乎也在削平这种「性别意识」——阿部定的强烈控制欲,占据主导地位的两性角色具有男性的威力,而吉藏的迎合顺从,被动地位的两性角色则显露出女性的卑微。
一边在强化,而一边在削弱,直到后来,男性与女性地位的观念即完全化为乌有。
性爱的卑微,庄严,强烈,伟大,热烈,寂寞,颓废,和伤感,赋予了人性以极致地展现,却也将人性推向了无法转圜的深渊,在那里,人性彻底拥抱了自身,并再度告别了自身。
人化作玩具般的存在,性爱成为一场诙谐的,庄严的,卑劣的,强势的游戏,人是操纵者,也是被操纵者。
不是他杀掉她,就是她杀掉他,因为他的男根,总有疲软的时候,因为她的欲望,却像浩瀚的沙丘,将人无限地吞噬。
这种关系里,没有细水长流的中间路可走,他们逃离了世俗的关系模式,所以必须为自己享受到的奢侈的享乐付出代价。
在悬崖上热舞的人,终有坠落深渊的一日。
在赤裸裸的石台上,她赤裸裸地躺着,她用布带勒死了那个男人,用匕首切掉了他的男根,她再也不会失去他了,因为破灭和摧毁,让拥有变成永恒。
知道《感官世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它在情色电影里的地位,也是有口皆碑,堪称惊世骇俗,只是真真正正看这部电影,却要到很久以后的今日。
这不是我看过的唯一一部情色片,但是它对我造成的冲击,却非其它电影可及,这种冲击不是因为令人咋舌的尺度,反反复复的性交场面,而应该归因于一种「压抑」,爱情的压抑,性欲的压抑。
对本能渴望的,而又不可能实现的,某种罪恶的呼吁,某种深邃的陷阱的勾引的压抑,对超过人情之常阀欲的观念或者行为的压抑。
比如皮肤的瘙痒,比如发炎的智齿,令人痛苦,连绵不断,明知道伤口不能触碰,却还是忍不住去感受的那种勾引。
压抑的,是我们无法把握的,却渴望牢牢紧握的,性与爱的可能。
压抑的,是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潜藏着的一道阿部定的暗影这件事实,只是太多人将她憋闷至窒息,因为放她自由是一种绝望的叛逆。
因为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如果可以,就让它没有止境,阿部定做到了,我们做不到,她杀了吉藏,我们没有,我们活得很安全,但是那种太人性了的罪恶光环,却在暗暗嘲讽和质疑着我们,暗暗诱惑和防备着我们。
一个性欲过分旺盛的女人疯狂地迷恋着一个男人,迷恋他的肉体,不愿意离开他,与别的男人上床,从而继续供养这种无可救药的以性为依归的相处模式,对他的占有欲望具有独裁者的质地,嫉妒心切,以死亡做威胁。
她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女性瘾者,因为她的眼里,只有这唯独的一个男人,只有这一个男人的性,体现出充沛的权力意志,对于女性瘾者,性可以满足她,对于一个权力意志的拥有者,只有对权力欲望的掌控,才能够满足她。
女人对男人的占有,通过性来实现,在他死之后对他男根的占有,就是这种权力意志的体现。
那个男人也在这样扭曲极端的爱情中深深被她吸引,两个人如痴如狂,根本无法获得救赎,也从未想过获得救赎地相爱。
她像一个独裁者,不准许他有「无以为继」的可能,他是一个痴迷者,除了百依百顺。
两个与世俗分道扬镳的人,终究回不去永恒的伊甸园。
用杜拉斯的话说,爱是一场死亡,这种爱,是极致的爱,堕落的爱,颓废的爱,专制的爱,却也是永恒的爱。
这种经过锤炼提纯的爱,剥离一切烟火气息的杂质的爱的原始本体,是经不起尘世间的凡俗冲击的,其洁白无瑕的质地会让它精致且易碎,平常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混合物,粗糙却更容易持久,寡淡却更容易安稳。
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后,再也没能够返回去,阿部定与吉藏在伊甸园里相爱,死亡让他们获得永久栖居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