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朋友叫鲆,她说自己是条来自海里的鱼,所以非要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其实,我知道她对鱼一无所知,她甚至没有见过真正的鲆,只是总闹着,让我也喊她“鲆”。
“鲆。”
当她的细长的手臂环住你瘦削的,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肢,你是否有选择去继续成为一条在幽暗洋流之中不愿动弹的鱼骨?
一切的记忆都像是新鲜的画作,被装进了相框,人们甚至无法触摸到那粗糙的笔触。
我反复确认。
她总是歇斯底里地说我不理解的话:“当你见到她的泪水直接从眼眶落到她脚上那双还在发亮的高跟鞋上,你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想。”
我摸了摸鲆的肚子,再将我的脸靠近,似乎,我已经听到了生命的呼唤,这是我的孩子,在里面热烈地吐露心声,他说着:“我的父亲,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你!”
我也迫不及待要见到他了,我吻了吻鲆,同时也是吻了吻我亲爱的孩子。
“孩子,我在这里等你。”
这一晚,我猛地从梦中醒来,肚子还是那么些大,我摸了摸我的孩子,就慢慢地坐起来了。在这二十八楼的落地窗前,我静静地点燃一只香烟,烟雾淡淡的,掩盖不住这一粒粒来自楼顶的红光、绿光,在这城市里,我只能看见这样的光。
我又开始想念萍了。
其实,这座城市的冬并没有那么冷,但是我们总是只穿一件厚的毛呢大衣,里面则是条艳丽得不行的吊带裙。
“我这样穿,真的可以吗?”
“好看,你这样真的很性感。”
“感觉太……我太瘦了。”
“好看的!”
萍亲手为我拉上了绒面裙子背后的拉链,还系上了个很漂亮的蝴蝶结。
我其实并不知道她说的漂亮有多漂亮,只是,既然她这么说,那我就听她的好了,听她的,准没错的,一定没错的。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一切都是新的,腻的,臭的。灯光并没有那么暗,但人的面孔是糊涂的,钞票的堆积已经从这些男男女女脸上的皱纹溢了出来,你要想问:“年纪轻的,保养好的,没皱纹呢?”
那就是从眼睛,这是比皱纹,更加存在危机的方式。
这是人最放松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一种动物,这里的男人,是熊、猪、老鼠,而这里的女人,是狐狸、狐狸、狐狸。
萍和她们不一样,她总是一脸愁容,说:“我真的很害怕,如果哪一天,我真的陷在里面,出不来了,我真的害怕自己做错事。”
那一夜,音乐的喧闹声让我们已经无法听见彼此的说话声,我们走进厕所,不像是外面看起来那么光鲜的厕所,地上是湿的,不知是水,尿液还是酒精,她紧紧地捏着我的手:“我真的觉得我不应该带你到这里来,你那么小,你那么年轻……”
我突然觉得自己听不懂萍在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的脸看。
“再哭你的妆就要花了。”
“走吧,出去了。”
在我的眼里,萍是最正确的,最纯净的,她从没有和男孩交往过,也没有和任何人睡过觉。
她的欲望在独身时的凌晨午后,伴随着手指关节的弯曲而烟消云散,所以我说,她是纯净的人,而我,则是有些日子没有恋爱了,我们互相鼓励,认可,否定着与男性发生关系的意愿。
每当我们共处一室,一切欲望都没有了,我们只是静静地躺在一起,播放一首歌,然后吐诉命运的不公。
起初,我们只是盖同一张被子,我不好意思与非恋人关系的人靠的太近,萍也是如此。如果我们俩都朝着两边,则只能臀部对着臀部,实在是尴尬。冬日的被窝,留出了一个大大的空隙,凉风从中穿过,钻进我,也钻进她的身体。
萍大我几岁,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根本不吸烟,当我老练地捏出一根烟塞到嘴里并点燃它时,我悄悄地打量她,生怕她会觉得我是个坏孩子,而事实上,我的确是个坏孩子,但好消息是她并不在意我顾虑的。
当我们一同穿着性感地走入那座动物园,似乎只有我和她脸上没有长出胡须,裙底没有长出尾巴。
萍个子很高,也很瘦,有时候,我常常看着她出神。
有一天夜晚,萍提出要抽一根我的烟看看,我不知道我递给她是对还是错,只是就这么顺手地满足了她这个简单的要求,我想,她是个成年人,她并不是一个没有判断能力的儿童。
“你先放在嘴里。”
“对,就这样。”
打火机“啪”地亮了一瞬,烟草也随之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了。
“你没点着,再点一次。”
“好了。”
不出所料的,第一次抽烟的人,在吸进第一团烟雾,发出的第一种声音,一定是咳嗽。我嘲笑她,又嘲笑自己:“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带坏小孩。”
……
后来,萍总是抽我的烟,她抽的很慢,像是在玩玩具。
她告诉我,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被我带着,习惯喝很多热水,觉得自己变得健康了不少。不知怎的,当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突然间长大了,就像是一个,可以照顾别人的大人。
我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去定义大人。
十八岁?二十八岁?三十八岁?
有一个夜晚,我和萍被子里的那条空隙突然间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我们的臀部贴在一起,并不奇怪,只是很自然地就睡去了,从我们各自意识到这个变化起,那空隙就将不复存在,这之后,被窝变得暖和多了,有时,她会将手伸到我的身上,只是靠着,放在那里而已。我知道,只是放在那里而已。
每一次,在我的手臂也伸向她时,我会将笑先洒出去:“首先,我声明,我对你不感兴趣。”
萍也总是对我说的这些话一笑而过。
“我也不喜欢女的,你放心吧。”
我们开始在同一个时间共用同一个淋浴头,当我们赤裸着,只是觉得,自己赤裸着而已,我们将灯关掉,这是我们放松的方式,在水蒸气蔓延的模糊中,我们剥开一个橙子,指甲里塞入的果皮很快就被冲洗干净,我们的思绪还来不及飘远,就被冬季的温度拾了回来。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很奇怪,我察觉到在我的身体之中,似乎有某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某些东西消失了,某些东西又进来了。
……
吸烟,也已经模糊不了脑海中逐渐清晰的,关于萍的回忆。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逐渐隆起的,装着的,不照样是野兽的孩子吗?
只有野兽的孩子,才能钻入我的身体,那强大的破坏力,冲击力,让我猝不及防地变胖,变重,变得越来越像——像一位母亲。
要是我和萍,这一生,我都不需要承受这些,这种温暖祥和的能量,装满了我全身,从身体的中心部,向末梢发展,这样的能量,遍布了我,人身体的发展是近末梢梯度,但并不仅仅如此,我想情感,也是如此的。
……
“鲆。”
我轻轻地来到她的身边,喊她的名字。
还是一片寂静,似乎她的所有语言,都交给了不属于我的,包含着萍的,她吐出的烟雾。
我想,我就是她的救赎,我将是她唯一能够见到阳光的机会,我涉入险地,将她从最黑暗的深渊中捞了出来。
我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我挖掘出这森森白骨,至少这是属于鲆的白骨。
萍。
人的相遇和离散都不属于线段的两端,我们永远在不停地更新,我们的情感超越光的速度,回到我们在一起时每一个画面,旋转,游动,像鱼,像鲆。
谢谢阿猛给我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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