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年前写下的文字,凌乱而肤浅,但找到了,就想存下来。美女又认真地帮我核对了一番,让我更觉羞赧——衷心感谢!
读鲁迅先生的《野草》中的每一篇文字,都是痛苦的享受。
《野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最早散文诗集之一,构思奇特、新巧,形式多样,寓意深刻。作者的思想也是通过诗的形象表现,寓意深远,感情浓郁。基于当时的环境,很多意识采取隐晦的表现手法,读起来比较艰涩。其中《颓败线的颤动》,奇特的以其独特的艺术构思、鲜明的对比手法、突出的象征手法,更令我被鲁迅《野草》的艺术特色深深打动。
1、奇特的艺术构思。
通过梦境来反映现实思想,是《颓败线的颤动》的表现方法之一。
开头写到“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于是,我在梦的虚幻中见证了暗夜肮脏却无奈、耻辱却伟大的交易,“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这是作者真实痛苦的感受,接下来“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用梦境将跨度很大的时空连接在一起,故事在延续,痛苦也在延续。梦中的世界所折射的,正是作者现实思想的矛盾、压抑与痛苦。结尾处,“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写出了作者思想上的困顿和挣扎,迷惘中的清醒的痛楚,以及永远不变的抗争。
作者通过梦境,以“夜”为背景,反映了现实生活的灰暗,用夜的深——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来显示作者对现实黑暗无法尽快结束的痛苦,然而,被压抑的痛苦却因为不被理解更加压抑、愤怒,却终无可申诉、无处申诉,深刻地反映作者当时于混乱黑暗中挣扎、抗争的无奈与痛苦,及内心强烈的愤懑情绪。
2、鲜明的对比手法。
鲁迅先生喜欢用对比手法。如《雪》中,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形成鲜明对比,《过客》中,老翁与过客对比,《风筝》中少年和成年后的“我”和“弟弟”的关系对比等。这些对比,使描写的事物在互相映衬中显得更加鲜明、生动,也使作者的情感与思想表现得更加鲜明、突出。而《颓败线的颤动》对比手法则尤为巧妙。
一是两幅场景对比。同样是“深夜中禁闭的小屋”,梦的前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破榻”“破旧屋顶”,处处显示生活窘迫与家的残破,破败的环境,小屋内相依为命的母女孤苦无依,年青母亲靠出卖肉体换女儿果腹的烧饼,忍受羞辱、坚强延续女儿脆弱的生命。环境虽破败不堪,但灰败的底色上弥漫着温馨。梦的后部,“屋的内外已经是这样整齐”,表明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家中已无饥饿带来的恐慌,母亲也已垂垂老矣。但小屋内儿女成群的女儿却指责曾经忍辱含垢养育自己的母亲!人多了,家兴旺了,但明朗的画面却充斥着冷漠。同一间小屋,同一对母女,破旧的温馨与整齐的冰冷形成很鲜明的对比,极其残忍地戳痛了读者的心灵。
二是亲人之间的情感对比,这应该是《颓败线的颤动》最残酷也最精彩的一笔。年青母亲为女儿活命将自己卖了,可谓是倾其所有。灰暗得令人窒息的生活重压,伟大母爱令母亲显得无比圣洁神圣,痛苦悲凉地生活着的母亲,因为有了女儿的人生作为自己人生的希望,于是坚强地承受着来自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盼着天明,这样的母亲是可敬的。女儿对母亲充满依赖,对生活的苦楚仅限于“饥饿”,心思单纯却又残忍地从母亲这里攫取自己所需。母女之间,虽苦却有温暖的亲情相互支撑。垂老的母亲耗尽全部心血、生机,于生命即将走向尽头之际,终于不再为一个烧饼去忍受屈辱和羞涩,该为此而欣慰了,然而,家人的排斥,女儿的指控似的责难,后辈冷酷无情地“杀”意,将母亲从家中逼出来。亲情向流言低头,家,已无温情可言,现实,如利矛般刺中母亲心脏,她终于不可承受地颤抖!生活依然黑暗,失去了亲情的母亲,也失去了搏斗的勇气、力量和希望。没了希望,一切都归于平静。然而,这平静不仅仅让人窒息,而且淌着血,逼得人无路可走,只剩绝望无可控诉!亲情浓淡的对比,情感远近的对比,母女形象的对比,鲜明地将日渐凉薄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剥离出来,鲜血淋漓展示在读者面前。痛苦的现实更令人绝望,给读者心灵以震撼冲击。
也因对比使作品具有更强的穿透力,赋予它更加蓬勃的战斗力,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为每一个不幸者代言。
三、突出的象征手法。
由于年代特殊性,鲁迅作品的思想含蓄,象征手法则使表达变得极为隐晦。有人说,读鲁迅的作品,必须要能看到字面之外的内容,就是指的具象的象征意义。
鲁迅在《野草》中,经常使用象征手法,通过暗示、寄予或种种联想,赋予具象以特定的象征意义,令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更富有质感,更鲜明突出,作品的主题意义更加深广,思想更具感染力。如《秋夜》中奇怪而高远的天空、鬼闪眼的星星、严霜、惨白的月亮等,象征了反动的黑暗势力,用枣树、小青虫象征不屈不挠追求光明、与黑暗作斗争的坚强战士。
《颓败线的颤动》,深夜、禁闭小屋、无边荒地,应该象征着倍感压抑的黑暗社会,到处孤独、冷漠、破败、压抑,以此显示现实的无望。空中波涛的漩涡,被赋予情绪,与母亲心灵相通。母亲一次次情感波动、对改变生活的渴望、燃起卑微的希望,以及无可言说的痛苦,都以空中的波涛的不同状态体现。“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母亲的耻辱感和能够给女儿带来食物的欣慰纠结成矛盾,纠缠着、撕扯着,伦理道德和人性求生的本能作战,母亲心中掀起了滔天浪涛,难以平静 又令人窒息、苦闷、憋屈。“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被女儿鄙弃的母亲,心如死水,一波不起。“她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此刻,母亲一切过往回忆,内心自我意识的复苏,因屈辱、痛苦、失落、绝望产生巨大怒意直接作用于整个黑暗的周天、四面的荒野,也必将淹没整个黑暗与荒凉。用天空的意象来象征人的情绪,使原本不可捉摸的无形的情绪具有具体的形态,可观、可演、可翻卷奔腾,也令作品中母亲的艺术形象更富有质感、鲜明突出,更给人以视觉、精神的冲击。
人物形象的象征意义,使作品主题宏大深刻。母亲,象征了在黑暗社会中被蹂躏、践踏着尊严却又积极寻求生存之道心灵高尚的人。她弱小,身单力薄,孤独无伴,但心中为单纯而高尚的希望(女儿)积极求索。虽屈辱、苦闷,虽因长夜无边无尽黑暗迷惘、痛苦,但不绝望,无我地追求着渺茫的美好。即使丧失自我也要拼命维护美好(女儿)。但被她忍辱负重养大的女儿,本该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温暖,却被生活渐渐扭曲,渐渐与周围的禁忌、黑暗、压抑融为一体,甚至和黑暗一起指责她,虐杀她。破灭的希望及过往的屈辱经历,诸般情绪齐聚,渐渐演变成更加深切的仇恨,愤怒的内心燃起更为浩大的愤怒,直接向着这排挤、打压、折磨、侮辱甚至要扼杀她的黑暗而冷酷的社会打过去,决绝地毫无保留地爆发、冲击,直至毁灭。毁灭一切腐朽,是《野草》的精神主旨,母亲的精神形象就是黑暗社会中挣扎、陷入绝望、决绝抗争的觉醒者。女儿的形象象征了原本貌似无害,但最终被奴役、被同化,变得麻木、冷酷、溶于黑暗的愚昧国民。作品主题除了控诉、抨击黑暗社会现实,又再一次指向国民的劣根性。我觉得,这不是狭隘对忘恩负义的人或现象的揭露批判,而是具有更深远、更广大鲁迅式的直击社会黑暗之根本。
附原文:
颓败线的颤动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阖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