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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九九年伊始,年刚过了一半。从我最初在萨伦达杂志社做编辑,至今五年过去了。这家杂志社前主编修完产假之后,没再回来。我有幸留在这里,成为了一名女主编。安利亚说,黛薇,你是天生的作家,你应该去发表作品,而不是混迹在白沙岛这里。我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在上面来回摩挲、摩挲......我决定去探望她。
大约在一个月之前,我与朱妮在杂志社聊天时,我俩刚看完一部叫做《逃离之夜》的电影。她说她和电影中那个女孩一样。在她母亲要求她按照男人喜欢的模样成长时,她隐约觉得,她的人生应该是跟随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为了得到某个男人的喜欢。于是,她在某个夜晚大胆地没有在规定时间之前回家,以一种无言的方式反抗。当然,那次逃离之夜无疑是成功的。因为她发现,这种放纵欢愉,并没有带来任何差错。
我想起在托罗斯尔举办的宴会上,安利亚也曾经告诉过我说她也陷入过这样的境地,但她反抗带来的痛苦却像一根隐形的丝线在她身上摩擦,生成根根分明的细小伤口。
在我突然想起安利亚的第二天,仿佛她知道在五年后我会无意间想起与她相处的细节,信件到了我的手上。没有署名,上面只有地址和收件人:德马吉市费克尔街266号,黛薇收。朱妮把它递送到我手上时说:“这是这个月寄给你的第无无无数封信了,还要吗?”
“要!”
我看到封面上的字迹,我立马接了过去。
在我还未拆封它时,我知道这是安利亚寄给我的,我想起我们许久没有联系了。
我决定去探望她。
我看到火车车窗倒映出那些在白沙岛的记忆。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白沙岛潮湿,夏季冗长沉闷,四季不分明。不过有成片绿树成荫的森林,一路上杜鹃花、满天星、蝴蝶兰整整齐齐的开给你看。
浓厚咸湿的海风将我的长发凌乱地吹起,连同着架在路边的相机也被刮倒。我初到一个城市,习惯背着相机,背着三脚架,将相机架在城市的某个街角,将我与城市在某一时刻下的合影留在相片里。
在相机倾倒的瞬间,我拍下了那张照片,记录了我与安利亚的相遇——通过我手指偶然按下的快门定格在了一起。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我与安利亚的合影呈现出来的是我那半张被头发遮住的模糊不清的脸,但安利亚却完完整整出现在我的后方。她满头浓密卷翘的金黄长发,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宽大的衬衣,以及我一眼就看到的那双棕色的,看起来古老,没有任何质感的高筒靴子,像是从多少年前走出来的人物。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照片中的她没在看这本书,眼睛向远方延伸,像是在盯着逝去的风景。
“我能在你旁边坐坐吗?”
她独自一人坐在距离海边百米远的石阶上。眼神从远方收回来慢慢转向我时,我看到她用冷漠的眼神在表达着抗拒。
我将包随手放在地面上,打开相机,平静地对她说:“这张照片我想送给你。”
我看到她轻轻瞥了一眼照片,转而与我视线相对。不知为何,我突然不敢看她。她的眼神清澈又忧郁。
她收下了那张照片,从此拉开了我和她故事之间的序幕。
2
托罗斯尔喜欢举办宴会。在那个美名其曰文学交流的宴会上,我又再次遇到了安利亚。托罗斯尔举办宴会地方,位于白沙岛的东边,是一个单独的房子,穿过小岛的公路,走过一段不规则的拥有宽阔而整洁的庭院,庭院里面铺就了大量或是嶙峋突兀,或是圆滑整洁的岩石,然后被云杉和雪松包裹着。这座房子仿佛仅仅是出于偶然才坐落在这里。
安利亚说托罗斯尔给她推荐过许多书,她最喜欢的一本书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绚烂》。我问她为什么喜欢这本书,绚烂虽然不能永存,但在你这样的年纪本身就是绚烂。安利亚说,戴薇,你不懂,你并不了解我,你认识的只是照片上静止的我,我有许多秘密。说这话时,她又冲我神秘眨了一下眼。确实,我并不了解她,但她身上那种气质,穿着那样古老的皮靴子,在那样明亮的大眼睛下透露着忧郁的笑容,驱使我想要去窥探安利亚更多的内心。我问她,你想要和我多说一些话吗?你愿意信任我吗?我可能对安利亚也有种魔力,她轻而易举就相信我。
那天晚上白沙岛的天空仿佛褪了色,一轮圆月高挂天空,月亮是明亮的黄色,其中好像附着不规则斑点,看得十分真切。书架旁边安利亚与我讲述她的故事也变得柔和多了。
那是十月的一天,她十八岁生日的前夕,她为了宣告成年,于是做了一些在当时看来十分郑重的仪式。她在家里吃完晚饭,第一次在晚上十点之后跑出家门,她甚至从窗台那里翻出去,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将会进行何种活动,一种隐秘的刺激感让她觉得双脚似乎离地面很远,穿着沉重的靴子也变得轻飘飘的。在德马街区,布朗广场,她遇到了同样深夜流浪的罗曼。只不过罗曼的流浪是为了追求艺术灵感,而她只是为了逃离童年时代的枷锁,去体会身为成年人的自由。
后来她在许多个夜晚都遇到了罗曼。
她从未对某个男人有过什么幻想,何况是偶遇的陌生人。罗曼大概三十岁左右,结婚了吗,她不知道,总之看起来比她成熟多了。他身高比她高不了多少,天生的红棕色卷曲头发从头顶中央分开梳向两边,额头宽大饱满,眼睛漂亮深邃,时常用那种泛着潮气的蓝眼睛盯着她看。走路时脚后跟把石板地面敲得咯咯作响,十分神气。在白沙岛夏夜带着点微风的夜晚,他们一起吃了晚餐,喝了点酒。他们坐在夜的中央,没有月亮,或许恰好被浓云遮挡,星星或明或暗聚集在一起,十分清明,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
罗曼问她:“你为什么要学语言学?我记得好像是拉丁语?还是希腊语?”
“或许是想要特立独行吧,似乎有一根线在牵引着我,不想要和他们一样。”
“但这些老古董有什么用呢?或许你可以从这里开始,”他指着天上那颗最亮的北极星,“去了解一些艺术的东西。”
“但其实我是喜欢语言学的,学习的时候更多感受到的是快乐,并没有那种世俗的目的性。”
罗曼突然凑近她,但并没有与她有任何肢体接触。但她却突然想到,罗曼是结过婚的男人吗?
随之一种特殊的、带着一丝甜腻的男性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吗?”安利亚扭过头盯着他,他们开始对望,彼此的呼吸声纠缠,炽热而浓烈,安利亚的心跳在听到他那温柔宠溺的声音之后,莫名漏跳了半拍。
“是吗,可是我觉得你的眼睛似乎更有魔力。”
“嗯?为何?”
“你结婚了吗?”安利亚脱口而出,而且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问他,明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熟悉到可以过问彼此隐私的事。
“没有”,他依然直直盯着她。
安利亚突然松了一口气,她想将头轻轻靠在旁边男人的肩上,但她没好意思这样做,不过却没来由有一种心安的感觉,仿佛眼前的男人已经是她未来的丈夫。女人总是这样,在男人稍微释放出来一些暧昧信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幻想着要和他谈恋爱,要和他厮守终生,要和他结婚生子。男人此刻想的是什么呢?
罗曼突然凑得更近,用更加轻柔地声音说:“我能吻你吗?”
随即安利亚感到一片柔软覆盖到自己的嘴巴上,她瞬间呼吸不畅,从脚底升腾起一阵热浪直涌上大脑,她甚至无法呼吸,在大脑空白过后,她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的初吻。
3
罗曼带她来到托罗斯尔的聚会上,那时他们已经认识许久。在去聚会之前,罗曼把她带到一个摄影师朋友的工作室,给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说她的形象在真正的艺术家面前,可能显得过于普通和平凡,她需要换掉那身古老的穿着,尤其是那双宽大显得笨重的靴子。然后她穿上了露出香肩的衣服,并且大半个长腿裸露在外,踩上一双更加不舒服但闪亮的高跟鞋,并且将长而直的头发变得卷曲蓬松。罗曼看到她精心打扮一番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安利亚,你就是我最完美的女伴。
安利亚觉得自己果然不是艺术家,没有艺术家这样的审美。不过在此之前,她其实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她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例如罗曼总是会对她的某些行为做出一些评价,将她安放在他的固定框架中,你需要把头发留长做一个真正的女孩子,于是在认识他的两年时间内,她从原来的短发留到了半腰处;你可以适当穿一些展露女性魅力的衣服,将你的完美身材呈现出来,你的身材就是最完美的艺术品;或者在你肉感的嘴唇上涂抹亮晶晶的唇膏,懵懂的眼神中再带点蓝色的俏皮,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曲线,最后让人们注视你的视线从柔软的胸部消失。
她其实每次在面对罗曼这样的要求时,会略感不适,会让她觉得他用一种看似很随意的口吻,滔滔不绝地发表一些观点,实际上是精心雕琢过的,说什么我的生活和经历教会了如何受到别人的尊重,现在我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你。她觉得她似乎并不需要这些。她也并不觉得他俩的关系到了可以被他要求的地步。况且她母亲都从来没这样要求过她。可是他们却亲密地拥抱过了,并不是朋友间的那种拥抱。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无疑,外表的精致让她成为了宴会中的焦点,她的美丽确实带来了一些短暂的愉悦,那种被人吹捧地神气感,可是会有一种不适,这种不适会随着清晨的到来,在她换回那套让她觉得安全和舒服的衣服而消失。
4
火车车厢内嘈杂混乱,鼻腔里充斥着烟味和莫名其妙的臭味,突然想念起安利亚身上那种淡淡的奶香味。我的膝头摊着一本书,但我没在看,思绪被身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拉扯回来,没听清他想跟我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句:“对面有人坐吗?”我沉默地冲他摇了摇头。这是一节空车厢,人们可以在这里用餐,当然也可以坐在这里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土坡、岩石、松树、河流缓慢向后倒退,高大的松树在寒冷的冬季还泛着绿色的光,点缀着满目的苍黄,远处巍峨的山脉顶上那抹残存的白似乎是永远不变的风景,这些扎根在这里的景色构成了火车窗外一帧又一帧的画面。
“小姐,你要到哪里去?”
对面是一个穿着棕色皮衣的中年白男,卷曲金黄的头发横贴在他的头皮上,手里的饮品冒着热气,脸上长了不少小疙瘩。
他眉毛微扬,那双浅棕黄、潮滋滋的双眼也随之睁大了起来,极力露出友好善意的笑容。
他在对面坐下来之后,和我搭话的欲望就没停下来过。
“外面的风景总是这样,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我说:“是的。”低下头心不在焉的看着手中的书。
“一个人旅游总是孤独无聊的,路上的时间就让人十分烦躁。”
他全然没发现我并不想搭话的心情,我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别再说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回忆与安利亚在一起时发生的那些细节。
我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你看的什么书,或许我们可以随便聊聊。”
其实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应当是真的无聊,而这节车厢又只有我对面有空位置,而我恰好又是独自一个人。旅途中与路人搭话或许是件很正常的事。
在很小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在耳边唠叨待人要友好,温和的与人交流也是一种生存技能。即使对面的人对你一无所知。我觉得我应当是孤独而古怪的——因为大人们总是会指责我不合群。我想起安利亚说过类似的话,她觉得这些无聊的人会吸走她的注意力,在努力思索着如何说出友善的话语时总是会让她感到紧张和神经兮兮。所以在女生宿舍里,她被认为是最没有人缘的那一个。
我盯着眼前的人,露出不友好的神色,不仅仅是厌烦,或许是愤怒。对面的人脸上出现了一丝惊讶,转而又变得疑惑。显然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对他释放出来的善意表现出如此大的恶意。
我说:“我要回自己的卧铺车厢了。”
我能想象到下一秒他那黏糊糊的手伸过来想要进行友好交流带来的不适感。
所以我立马拿着书站了起来,全然不理会他会怎么想我。
卧铺车厢没有这节车厢那么好的环形视野,但没办法,我并没有与陌生人聊天的习惯。
所以安利亚的孤独与古怪并不被人理解,直到她遇到了罗曼,在某种程度上,罗曼也是古怪的人——喜欢在深夜流浪,某种程度上与她是同一类人。所以罗曼对她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使她忽略了罗曼对她施加的隐秘的精神控制。
5
白沙岛。
火车到站后悠长的鸣笛声让我想起了与安利亚在街头流浪时远处传来的号角声。
我终于在落日完全消失之前又踏上了白沙岛这块潮湿而踏实的土地。之前和安利亚沿着白沙岛的沥川河追逐落日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那天我们沿着沥川河追逐着那轮即将沉入海岸线的落日,当我们疲惫地停下奔跑的脚步时,那抹明亮的橘红色恰好隐没在海岸线。我们转身坐在了旁边湿漉漉的长椅上,头靠在一起,喘息、无言、微笑、对视,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打算这么做。海风吹起来了,安利亚的长发刮擦着我的脸,很痒却很舒服。我清晰记得她嘴唇轻咬巧克力时留下的那串牙印,我在她的牙印上面又覆盖了一层我的牙印。我们靠着椅背睡了一夜,那一夜奇迹般的治好了我多日来的失眠症。我睡得很香。安利亚也说她好久没这么舒服和惬意过了。后来,我们时常约定在某个时间来这里,在夏夜潮湿的海边坐在长椅上谈论。我又想起当时她眨着那双俏皮的蓝眼睛在我耳边温柔说话的声音:“黛薇,你是天生的作家,你不应该混迹在白沙岛这里。”
我与安利亚好多年没有联系过,我以为她早已结婚了,我以为我们会生疏,但当我再次在熟悉的地方看到她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忘记当时和她在一起抽烟时的感觉,想要抱住她在烟雾缭绕背后的破碎和绝望。
安利亚看到我之后兴冲冲地奔向我,然后在我怀里扑个满怀。
“黛薇,我以为你早已把我忘记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联系我”,她撅着小嘴,佯装生气,但嘴角却控制不住上扬。
我不知道该作何解释,难道要我说,因为我想要在你抽烟时吻你吗?
我一笑置之,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她把我带到她家,热情招待了我,我问:“你现在还是在家里住吗?没有搬出去?”
“在家里住很好,当年已经叛逆过了,现在还是觉得家最温暖。”
“那你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但还是问出了那句话:“结婚了吗?”
安利亚平静地说:“没有。”她看着我的眼睛,语气突然坚定。这让我又犯起了女人的通病,我很想知道,安利亚不结婚是不是因为我。我故作轻松,假装开玩笑道:“太好了,我又可以和你同床共枕了。”
“结婚了,就不能和你同床共枕了吗?黛薇”,安利亚突然严肃起来。
我内心一阵慌乱,咬了一口盘子里的牛排,说:“安利亚,你的厨艺大涨,做饭比几年前好吃多了。”
安利亚笑着说:“那你多吃点,这段时间都可以给你做。”
我内心直呼,安利亚似乎不是多年前的安利亚了,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了。
当我再次与安利亚躺在一张床上时,瞬间感觉有点恍惚,仿佛时间又拉回了五年前,我与安利亚在一个破烂的宾馆里,她在我面前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的抽,她说:“黛薇,他其实结婚了,他一直在骗我。他带我去聚会,他教我做女人,他说他爱我,都他妈是骗人的,他只是想睡我。”
我看着她,内心一阵抽痛,我想一把她抱过来,捻灭她手中的烟,在她耳边告诉她,他不爱你,我来爱你,从我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爱上你了。但是安利亚爱的是男人,她在为男人伤心欲绝。而我喜欢的是女人。我们都活在各自的痛苦中。我只是轻轻地抱了抱她,说,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可是她能听到吗?她又燃起了一根烟。我也点燃了一根烟。
时隔多年,我不知道安利亚还能不能想起当时因为那个男人而伤心的场面,但是此刻在安利亚的家里,在她的旁边,我却异常清晰地回忆起了当时自己心痛的感觉,原来我喜欢的是安利亚,原来她痛苦我会痛苦,那是我第一次直面对安利亚的感情。后来,这份感情,我掩藏了五年。
此刻又是潮湿而冗长的夏季夜晚,空调外机轰隆隆响着,给寂静的夜增添了一丝聒噪。可是此刻,安利亚的呼吸声却异常清晰。我们都没有说话。
安利亚突然问我:“黛薇,你想我吗?”
“想。”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安利亚突然起身,趴到了我的旁边,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有点不敢看她,手紧紧攥着毯子,出了一手心汗,心脏咚咚咚,仿佛要蹦出来:“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原因。”
安利亚突然吻了上来,说:“是这个原因吗?”
那一刻,我听到了心底那根弦彻底断掉的声音。
那是悠长而又绚烂的夜晚,仿佛是这个世纪最长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