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已经堆成了小山,老杨第三根烟点着时,王有福主任推门进来了。门轴“吱呀”一声,像老杨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被拨了一下。王主任脸上挂着那副老杨看了八年的笑容,像是用尺子量着画上去的,不多不少,刚好能盖住他心里那点算计。
“老杨啊,忙什么呢?”王主任踱步过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老杨桌上那堆教案和笔记,最后定格在一份厚厚的材料上——那是老杨熬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校级精品课申报书,封面上“负责人”三个字后面,还空荡荡的。
老杨赶紧把烟掐了,搓了搓手:“王主任,您坐。这不,正琢磨着把那门《现代汉语》的申报材料弄弄,想冲击一下校级精品课。”
王主任没坐,俯身拿起那份材料,翻了两页,嘴里啧啧有声:“好,好,老杨啊,你这业务能力,系里谁不知道?扎实!肯钻!这课要成了,绝对是咱们系的门面。”他顿了顿,眼神在老杨脸上停留了片刻,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不过啊,老杨,这事儿,光你一个人闷头干,不行。得讲究个策略,讲究个……嗯,搭班子。”
老杨心里咯噔一下,那“搭班子”三个字,像三块小石头,精准地投进他心里那潭并不平静的水里,漾开一圈圈不祥的涟漪。他陪着笑:“王主任您说,我听着。”
王主任把材料轻轻放回桌上,手指点了点那空着的“负责人”栏:“你看啊,这精品课,评起来,上面看什么?不光看课本身,更要看是谁牵头。一个系主任牵头,和一个普通老师牵头,那分量,能一样吗?资源倾斜,政策支持,差得可远了去了。”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昵,“你负责具体干活,把课磨得亮亮的,这是你的强项。我呢,在上面帮你把把关,疏通疏通关系,争取点支持。咱们这叫优势互补,把这事儿办成,办漂亮!功劳,是咱们大家的,荣誉,也是咱们集体的嘛!”
老杨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他想起自己为了这门课,查了多少文献,做了多少课件,试讲了多少遍,连做梦都在琢磨某个语法点的讲法。那“负责人”三个字,在他心里,沉甸甸的,是对他心血的承认。可王主任这番话,像一把软刀子,把这沉甸甸的东西,硬生生割成了轻飘飘的“集体荣誉”。
“王主任,这……负责人……”老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哎,老杨!”王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还年轻,路还长。这次把位置让出来,是为了以后更好的发展。你想想,这课要是评上了校级,下一步冲击省级、国家级,那还不是水到渠成?到时候,你作为主要参与者,那履历上,得多漂亮一笔?职称、评优,不都跟着来了?眼光要放长远嘛!”
老杨看着王主任那张被笑容撑得饱满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申报书上那片刺眼的空白。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那堆教案上,落在他因熬夜而发青的眼眶上,也落在王主任锃亮的皮鞋尖上。他忽然觉得有点冷,办公室里空调嗡嗡作响,吹出的风却像冰碴子。
“那……王主任,您看,这申报书上……”老杨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王主任笑了,那笑容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里面实打实的得意:“这就对了嘛!老杨是明白人。这样,你把材料再完善完善,特别是那个‘创新点’和‘预期成果’,要写得实,写得响。负责人那儿,我先填上。等批下来了,你是实际执行人,功劳簿上,你名字绝对排第二!放心!”
王主任拿走了申报书,像拿走了一件理所当然的战利品。老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门轴又“吱呀”一声,像一声叹息。他慢慢坐回椅子上,想点燃第四根烟,手却抖得厉害,打了几次火才点着。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呛得他一阵猛咳,咳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日子在教案、粉笔灰和无休止的会议中滑过。老杨依旧认真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到深夜。只是那门《现代汉语》,他讲起来,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偶尔系里开会,王主任会当众表扬他:“老杨老师那门精品课,立了大功!是咱们系的标杆!”大家便纷纷点头,看向老杨的目光里带着赞许。老杨只能挤出一点笑,心里却像被钝器一下下敲打着——那“标杆”上,刻的是王有福的名字。
几个月后,好消息传来。系里收到正式文件,王有福主任主持的《现代汉语》课程,荣获校级精品课称号,奖金五万元,王有福个人荣获“校级教学名师”提名。老杨的名字,在长长的参与人员名单里,排在第三位,前面是王主任和另一个副系主任。
老杨是在系办公室的公告栏里看到这份文件的。红头文件,黑体字,王有福的名字赫然在目,后面跟着一连串令人眼晕的荣誉和奖励。他的目光艰难地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中移动,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杨树林”,缩在第三行的末尾,像一粒不小心掉进米缸里的沙子。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打印机单调的“咔哒”声。老杨盯着那文件,看了很久很久。阳光依旧很好,透过窗玻璃,在文件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站上讲台时,对着台下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心里那份滚烫的、想把所有知识都掏出来的热望。那时他以为,只要课讲得好,学生爱听,就是最大的成就。
“老杨!发什么愣呢?”一个同事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王主任叫你呢,说晚上庆功宴,你可一定得来啊!你是大功臣!”
老杨慢慢转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好,一定来。”
他走出办公楼,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过。校园里,学生三三两两,朝气蓬勃。一个熟悉的学生老远就喊:“杨老师好!”声音清脆响亮。
老杨站住,下意识地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对着学生挥了挥手,脸上努力扯出一个温和的笑。目送学生走远,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握粉笔而有些粗糙的手指。这双手,写了多少教案,改了多少作业,熬了多少夜,最终却只是为别人的名字镶上了一道金边。
他慢慢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申报书复印件——那是他偷偷留下的,上面“负责人”栏依旧空白。他盯着那片空白,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它撕成了碎片。碎纸屑像秋天的落叶,从他指间飘落,散在风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庆功宴的喧闹声隐隐从教职工餐厅传来,老杨却朝着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进了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拖在地上,像一条无人认领的、沉默的尾巴。他忽然觉得,这影子,倒像极了那个在名单第三行、缩在角落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