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绝路的槐 花

张超我

村民们都纳闷，弥勒佛一样槐花婶咋起了那么狠毒的害人之心呢？

要提起槐花婶，玉带河两岸十里八村恐怕没有不知道的，你要说本拉登、小布什这些名人也许有许多村民不知道，因为离村民的现实生活太远，他们在中东那块闹得动静挺大，从电视上看个画面儿也许一碗面条咕噜下去，就当大蒜调味儿了；还有超女李宇春、张靓颖什么的，小青年们五迷三道崇拜的祖奶奶似的，上点年纪的恐怕还没听一段河南豫剧来劲儿呢！

村民们熟悉槐花婶那是佩服她有一手真功夫，从年轻时就有赛织女这样的雅称，一手好针工，麦芒大的小小绣花针，在槐花婶手里那就成了练五色彩石补天的女娲手，那就成了画龙雕凤的马良笔。绣出的活儿说栩栩如生也不过份，绣蝴蝶，在布幔上展翅欲飞；绣凤凰，驾彩云满屋生辉；绣鸳鸯，那眼睛灵动得含情脉脉。槐花婶因了这一手好针工，那名声比那各领风骚三五天昙花一现的影视明星，歌舞帝后要长久十倍万倍！

更可贵的是槐花婶手勤腿不懒。三里五村的谁家嫁闺女、娶媳妇绣窗帘、绘幔帐，只要说一声，就是让三岁小孩来捎个口信，槐花婶也是戴上装着尺子剪子针线老花镜的小裁剪包骑着自行车一两个小时准到，活儿少的三天，活多的十天八天，只管几顿饭，活计利索、拔腿就走，主家过意不去，想用红包封个百儿八十的酬礼儿，那就犯了槐花婶的忌讳，非给你脸红脖子粗地送回来不可。

所以村民们都摇头叹息，观世音菩萨一样的槐花婶决不是为了钱才去害人的。因为槐花婶要想挣钱，剪刀咔咔一响，绣花针上下翻飞，那还不像剪断了摇钱树，打翻聚宝盆，银钱满地都是？

槐花婶的丈夫在建房队里当瓦工，在房上掉下来摔死有十多年了，女儿也如同扎齐羽毛的小鸟，早就扑楞着翅膀嫁人了，槐花婶60多岁的老太太，独守三间红砖青瓦房，砖砌小院儿，邻里和睦，人人尊敬，村委会又“五保”着，不愁吃穿，冬暖夏凉，寂寞了往闺女家住一阵子，小日子如同冰糖拌蜂蜜，甜甜蜜蜜的，咋会生出那么歹毒的心思去害人呢？

要说世态炎凉，槐花婶光有付出，村民们不知回报也不对呀，自从槐花叔下世以后，农活上的粗活重活，还没等槐花婶求一声呢，村民们不都抢着干完了？说农村盖房子吧，如今的工钱贵得吓人，劳动力干一天没三十五十的谁干，就是亲父子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槐花婶盖房子，十里八村的能工巧匠排长队，房子建的那个漂亮，红砖卧到顶，白灰勾细缝，蓝瓦双层叠脊，还有能工巧匠在屋脊上雕了四只展翅欲飞的和平鸽，任是村子里谁家的瓦房也没有槐花婶家的小坐地瓦房漂亮，都快赶上北京的金銮殿了。到算工钱时，谁拿槐花婶一分钱了，没有，村民们知道感恩，知道回报，钱再好，也得讲点良心不是？

那为什么槐花婶要害人呢？

事情得从一只黑皮包说起。那天晚上，槐花婶一夜没睡着觉，想她的小外孙了。人老了，对隔辈人亲，多数老年人的感情对儿女没有对孙子外孙的感情深，这也是人之常情吧。槐花婶那一夜就犯了老年人这一宗情思，起因是村东头国升家的小孙子给槐花婶送来的一只北京烤鸭，那小宝贝担子双手把一个花花的包装袋抱在怀里，不亚于新皇帝捧了个老玉玺，精心的宝贝蛋似的，他抱过来轻轻地放在槐花婶的饭桌上，奶声奶气地说“花奶奶，俺娘让我给你送来一只北京烤鸭，我爸爸在北京打工特地给你买的，我妈说是正宗的北京烤鸭，非让你尝尝！”说罢，还没等槐花婶清醒过来是咋回事情呢，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槐花婶在灯光下看着那包装得漂漂亮亮的烤鸭，上边印着的烤鸭图像油嫩焦黄，似乎能滴下油来，不由啯地一声咽了一下口水，回忆着国升孙子那圆圆的小苹果脸，可爱的小杏核眼，陡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外孙，这支烤鸭要给小外孙送去，那小家伙还不馋得口水流三尺长，咬一口，满嘴流油，把小脸都油得亮晶晶的。槐花婶越想心里越疼爱，越想心里越甜蜜，越想心里越温暖，恨不得连夜就到闺女家，把烤鸭抖落开一口一口地喂小外孙，这样想着，槐花婶在床上一夜都辗转反侧，没有睡意，鸡叫第二遍，她就起了床，喂了猪，喂了羊，又为鸡子倒了半盆水，捧了几捧玉米粒儿，把那只北京烤鸭往骑车前边的车篓里一放，轻轻锁上门，也不骑车，只轻轻地推着，静悄悄地就出了村子。现在真是发展了，农村的柏油都是村村相连，晨曦中，乡村柏油路黑带子一样伸向了远方，槐花婶骑上车，两耳晨风呼呼响，露水凉丝丝，呼吸一口带着晨露的清新空气，真个是沁人肺腑呀！槐花婶惬意地慢慢蹬着车子，村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天上闪烁的晨星和开音乐会似的虫鸣，按她计算的时间，10多里路赶到女儿家，刚好七点多一点，这时候那懒猫似的小外孙也该醒了，准备洗脸吃饭了，把烤鸭一抖落，小外孙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想到小外孙的喜欢劲儿，馋猫一样的吃相，槐花婶心里陡然热了一下，一种温馨的感觉幸福地寮绕在心头，她自失地一笑，蹬车的双腿更加有劲儿了。

在过罢小桥下坡的时候，路中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吓得槐花婶不由打个寒颤，远远看去像一只黑猪娃、黑狗娃，黑猫娃没这么大，待走近了，才看着不像是活物，此时天已渐亮，槐花婶颤颤惊惊地下得车来，像鬼子探地雷一样，轻轻地接近那个黑团儿，待看清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行人丢落的黑皮包。槐花婶站在黑皮包跟前，前后看看，路上别说人连个鬼影儿也没有，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牛哞声，狗叫声，鸡鸣声，马嘶声，驴吼声，反正是村子醒来的那种声音。槐花婶试着问了一声：“这是谁的皮包！”没人应声，只有青纱帐传递的声音，小桥的回音，槐花婶犹豫着把提包提起来，不是太重，好奇心促使着她轻轻地拉开黑提包的拉链，只一眼，便吓得槐花婶像见到冒着白烟的手榴弹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皮包里全是鲜红的一沓沓人民币！好一阵，槐花婶才灵醒过来，替失主担心起来：谁家丢这么多钱，不急死人才怪呢！想到这里，槐花婶已不再害怕，也不再犹豫，一骨碌爬起来，将皮包往自行车把上一挂，风风火火地往玉带河派出所狂奔，她要把皮包交给派出所民警，赶快找到失主她才放心。

找到失主没用够一个小时，因为皮包里有失主的身份证、电话本等等一系列证明材料，那失主感动啊，当场拿出一万元就要酬谢槐花婶，那槐花婶怎么能要人家的钱呢，这种钱她更是不会要的，那个失主也真会来事儿，两只小眼睛骨碌碌一转，在派出所当着民警的面，扑通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嗵嗵嗵就是几个响头，前额上沾上了尘土，都显出青紫来，他一边磕一边痛哭失声：“恩人呐，您比我的亲娘还亲呐，您就当俺的亲娘吧，对，民警同志，您给俺姚诚实作个证，俺就认下这个娘，逢八月十五、正月初一，我给娘团圆拜年！”民警也被这一段人间真情感动了：多好的老太太，如今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偷钱还偷不来呢，今天亲眼见一个拾金不昧的英雄，多好的失主啊，用这种方式酬谢比拿一万块酬金高尚到哪里去了！派出所所长很有新闻敏感性，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要到了电视台、报社等新闻媒体，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要大力弘扬，深入宣传，把槐花婶树立成讲文明、讲诚信的先进典型。一时间槐花婶成了全县、全市乃至全省的名人，电视里有影，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名的先进人物，成了公民道德的典范，八荣八耻的倡导者……

拾金不昧的槐花婶和失主姚诚实报恩认娘的事到成就了玉带河两岸一段佳话。

那个秋天，是槐花婶一生中的巅峰，荣耀的光环衬得她像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菩萨，玉带河两岸的村民们也深以为荣，不管去到哪里一句俺是玉带河乡的，便有人投来羡慕的眼神和交口的称赞：玉带河乡？就是和拾到几十万块钱交还失主的那个老太太一个乡？啧啧。整个乡的村民都跟着沾光，办事儿跑生意都方便了许多。

失主姚诚实是县种子公司的业务员，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主儿，只要一有空闲，他都要骑着摩托车去看望他认的干娘，槐花婶也乐认下这个干儿子，娘儿俩到一块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唠不完的母子情。姚诚实不但为槐花婶买了冰箱，老年电动摩托车，鸡鸭鱼肉的从来不断，更重要的是，姚诚实还介绍槐花婶的媒婿儿也进种子公司当了业务员，不但有工资，而且有提成，闺女一家的小日子也似乎吃着甘蔗上楼梯，步步高，节节甜，一来二往的，这对半路母子真的比亲母子还亲呢！一眨眼，到了秋天只剩下一截尾巴，冬天已快要露头了，到了“秋分早、霜降迟，寒露耩麦正当时”的播种季节了。大平原上的秋庄稼都收割干净了，整个田野犁耙一新，像刚刚剃过的脑袋，新鲜中透着别扭，庄户人到了预备麦种的时候了，这时候，干儿子姚诚实骑着摩托又来看望他干娘槐花婶了，他不但给槐花婶买了一身城里老太太穿的时装，还给槐花婶带来了一个特大喜讯——要让槐花婶再上一回电视。这真是槐花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因为上一拨的宣传已尘埃落定，槐花婶心里正想埋怨那些记者们是一窝蜂，哪里有新闻，像蜜蜂见花地一样都往哪里飞，采过之后一阵风似地都飞得无影无踪了，人情薄得像一张纸似的。

姚诚实说：“娘，我带你到县电视台去，只录一句话就行，我们公司还给你5000元钱的劳务费。”姚诚实笑着说：“这可是娘的正常劳动所得哟，您老可一定要收下！”槐花婶着急地说：“只要能给儿子帮上些忙，啥劳务费不劳务费，我不要！”姚诚实说：“这钱娘可一定要拿，你没听说那歌星，在台上扭扭屁股，十万二十万都到手了，还是不报税的。”

槐花婶随姚诚实来到电视台，对着摄像镜头只说了一句：“这2008牌麦种就是好，一亩能产小麦2000斤！”

真是名人效应，怪不得电视上这明星那明星都做广告，当这品牌那品牌的形象代言人，果然是一呼百应。县电视台的广告打了不到一星期，姚诚实的几十万斤麦种被抢购一空，因为人们对槐花婶充盈着尊敬与信任呀！特别是玉带河两岸的庄户人家，更是信实了槐花婶那句话，纷纷呼朋引类，四轮拖拉机、三轮手扶拖拉机、牛车马车起早搭黑地去购买2008

牌麦种，边排队边纷纷议论：“槐花婶那么诚实的人都夸这麦种好，肯定错不了！”“婧等着明年大丰收了！”“我去年留的‘倭早’今年一粒也不种了，全部改种2008牌！”

“谷七豆八麦十五”是说谷子种上七天出芽，豆子种八天出芽，麦子十五天都能出齐，而2008牌麦子耩上以后，村民们像照看怀孕的母牛一样细心呵护，五天，十天，十五天，一个月，那麦子地还像老和尚的脑袋，稀稀拉拉地没出几棵苗，人们顺这麦垄轻轻扒出种子，用指头一拈，那麦种变成灰白的面粉，“坏麦种！”人们大呼上当，再想补种已经来不及了，农时误不得呀！气愤的人们纷纷找到槐花婶，客气的还顾点情面：“槐花婶呀！咱们上你干儿子的当了，那麦种是坏的，赶快去找你那宝贝儿子让他包赔损失吧！”脾气暴的：“你这个老婆子，不看看是啥麦种，就在电视上胡乱叫！不赔俺的损失俺不依你！”还有那不存气的女人呼天抢地：“哎哟，你可吭苦了俺哟，明年俺一大家子吃啥呀！”

槐花婶还算镇定，她出门对着乡亲们就是一个圈揖：“老少爷们别急，我这就去城里找那个孬种，让她赔大家！就算我饶了他，法律也饶不了他！”

槐花婶到城里一问，才洋鬼子看戏，傻脸了，那姚诚实竟携几百万块钱逃得无影无踪！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他的女婿已被公安部门收审，现在正撒下天罗地网缉捕他的宝贝干儿子姚诚实呢！

槐花婶像喝醉了酒一样，懵懵懂懂从县城里出来，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心里一阵悲凉一阵绝望，想想一生与人为善，吃斋念佛，老了老了竟吃一块生狗肉！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成了万人唾弃的害人精！

去女儿家，怎么面对女儿，小外孙跟你要爸爸，你怎么办？

去玉带河自己家，怎么面对乡亲们那愤怒绝望的目光，无情的谩骂和诅咒？

千里沃野，朗朗乾坤，那里才是槐花婶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