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衣锦桃园村 回首忆往昔
一个与世无争的村落里,桃花映染,泉水凝聚成小溪,欢快的从村落中穿过。人们依靠便利的水源,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养。
听年长一些的人说,这村人祖上本是明军的几位将领,跟随袁崇焕袁经略镇守辽东,后来袁崇焕被崇祯帝杀了,说是暗通女真人,意图谋反,但是跟随袁家多年,深知袁崇焕为人虽傲,但风骨是有的,认为绝不可能叛国,只是做法不妥,无法自证清白罢了。
眼看国家多难,山河破碎只在旦夕,却也无心社稷,便在一日和心腹几人商定,先通知家人,再慢慢转移,终于在某夜,兄弟几人出营而逃,最终定在了这里,这一脉便扎根在了这里。
时光易逝,已是二百有年,当年的小村庄如今也变成了当地颇有名望的地方,人口几千人,没有了先祖般的狼狈,这里的人那长长的大辫子,早已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忘记了祖上们与鞑靼之间的战斗,也忘记了国恨家仇,甚至于与旗人交往是件有面子的事情,这里的人也变成了当地人,融入了世俗。
只是那遥远的传说偶尔会在年长一些的人们嘴里提起,一孩童听着祖上们的故事,喃喃的说道:“为什么后来不反抗了呢?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反抗,似乎生下来就有小辫子了。”年长之人们呵呵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说道:“娃娃志气不小哦,这辛家就是有骨气,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啦。”这时又一年长的人从人堆里冒了出来,笑容满面,礼貌的向这几位老人作揖,然后眼神中那说不出的慈爱,凝视小孙儿良久,小孙儿识趣的抱住了爷爷的大腿,用害羞的眼神望了望方才说笑的人们,然后扬了扬脖子,用稚嫩的小眼神瞅了瞅爷爷,爷爷依然笑容满面,用一只手摸了摸小孙儿的头,方才回头对刚才那几位老人说到:“世事无常,眼看鞑靼奴役我汉人已近三百年,虽经历康乾之世,汉人方得以修养,眼下却又生活艰难,明君不常有,盛世不多见,现清廷颓势已现,旗人只知压榨,早已不复当年,西洋人欺我孺弱,步步紧逼,我清国之民,几无容身之地,国民却已迂腐不堪,想我林公虎门禁烟,何等英雄,左公西进伊犁,保我国土,邓公悲壮殉国,誓守海疆,此国家忠良之士,方今天下,望其项背耳。”刚刚在一旁的老人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没发现异常,才道:“仲文慎言,莫谈国事,今清廷虽对外无能,对内却极尽之能,爪牙遍布,谄媚宵小之徒尽占朝堂,仲文欲讲公理,怕是难以,咱们宗族兄弟子侄间说说就罢,外人知晓,怕是祸事,切莫多言。”“季宪说的是,你我兄弟自当推心置腹,外人虎狼之心也未可知,哎,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映沟渠。”一声长长的叹息,左右无言。
时过半晌,伯武才缓缓道:“我们皆要两鬓斑白,大乱之日未必赶上,就算赶上,到时尽皆衰老,眼不能望,耳不能闻。我们辛家家学渊远,世代耕读,与人为善,子子孙孙们,秉承家训,虽有迁徙之人,也未听说干过什么出格的事。自立更生,不在话下,虽未必富贵,家庭和睦,其乐也融融啊。人有悲欢日,国有兴替时,国家承平,寇不敢犯,皇权衰落,必峰盗四起,眼下国家多难,乱象已现,后辈之人乱世求生举步维艰也未可知,需作长远打算才好。”
左右闻言,皆点头称是。
仲文道:“听闻洋务运动虽败,但列强强盛却用此法,我曾有一日受一昔日同年相邀,机缘之下去过江南制造局,眼界大开,锻造手段甚是高超,他们把那能锻造的铁物称为机器,把铁融化成铁水,温度极高,往机器里一倒,待冷却后,便出来需要的铁器,再经过粗加工,细加工,各种机器配合图纸,这铁物便变了形状,再细细打磨除去棱角,便成为可用之材,再经过组装便是枪炮、弹药、轮船、机器。此国之重器。”换了口气接着道:“江南制造局虽为李鸿章大人一手创建,历年来经费均有增加,工人除去外国人不讲,就招聘的中国人而言,因是技术工种,薪水是外面苦力的四至八倍,因为待遇好,很多人便托了关系,才进到工厂。可惜高薪水没有换来高质量,品质之差令人发指。就步枪的成本来说吧,一支步枪的成本为十七八两,而外国人所造洋枪仅为十两,质量却出奇的好。”顿了一顿,接着讲:“枪械本是士兵的杀敌利器,可如此质量却叫人用起来也心惊胆战,枪械走火情况严重,时常伤到自己人,后来听闻就是李鸿章大人率领的淮军也拒绝使用这样的枪械,任凭放在仓库里生锈坏掉。其余生产的器物也不如意,有人讲,造的不如买的,外国货物美价廉,质量又好,何必自己造呢,有些开明之士便说,如今强敌环伺,开战之时难道也要向列强购买,虽然品质差,但总比没有强。就这样低品质的器械还是会生产,士兵们只盼不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才好。”
伯武和几兄弟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最后也感概起来,伯武道:“我华夏经历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叛乱,中法战争,最近甲午又起战端,国运甚衰。听闻东夷有个明治维新,一改往日之颓势,国运蒸蒸日上。我大清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如何不能搞个维新,一改今日面目,西洋枪炮之术本是我国之术,当年咱们的老祖宗们也是用那佛朗机,红衣炮抵御鞑靼,明朝内忧外患,天灾不断,已非人力所能拯救,故而败亡,此术便不见发展,时至今日,反叫那夷人欺辱,我汉民前受女真奴隶,今怕是要换主子了,哎。”
季宪道:“大哥,二哥思谋虑远,当今之世,若能顺势勃发也未尝不可,如今天下满目疮痍,战乱四起,国尚不能自守,况家乎?如若不顺应时代,做出明智的选择,灾害怕是不远了,西洋目下强大,趁我们辛家尚有余资,等小辈们再长些年岁,就让他们去西洋学习去吧,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看,不尽是虚言。”
仲文道:“等和三弟,五弟商量下,他们现在都在衙门办差,消息自然灵通些,各国所长应有些了解,不如就让他们从现在就开始留意,总不至于事到眼前还一头雾水,不知方向。”
接着又道:“三弟也不知近况如何,今年也未归,只稍稍几封书信,尽道些问候之语。五弟更是过分,只差人报了个平安,便又无了音讯,不知家人惦念着他,二人虽有公务傍身,每日繁忙,不及家人,可愚兄甚是挂念,我打算过些时日,去看看他们,正好也借机出去走走,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伯武,季宪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伯武道:“怕是你又坐不住了,想着出去走走吧,想三弟,五弟是假,出去游玩是真吧。”
仲文闻言,也不作答,相视一笑。
伯武道:“出去走走也好,总是有些见识,每次回来听你讲些时事,总是耳目一新,时局艰难,才更需明眼之人啊,仲文,你从小便爱思考,遇事总有手段,心地也善,只是这性子还是有些耿直,兄和季宪也时常担忧你这性子,幸好你为人机警,处事果断。不过这人心难测,皆以君子自居,真伪却难辨,你在外要多小心,你性子急,莫要逞一时之强,冲撞别人。都当爷爷的人了,还是收敛为好,孙儿也要启蒙了,你可不要把他带偏才好。”伯武看了看这小孙儿,接着道:“只可惜你这功名了,虽说这朝堂昏暗,禽兽食禄,遍地都有那狼狈为奸之人,只知鱼肉乡里,却不思报国。只是中国之大想要找个清静的官场怕是也难,在官场身不由己,想面面俱到是非易事,知你难,可你也不跟家里商量,就直接赋闲在家,这十年寒窗之苦怕是白受了,以后又作何打算呢?我知你心高,不喜官场风气,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愿,大丈夫处世,本就艰难,己不如意,便一逃了之,是何道理?五柳先生固然可敬,情怀自是钦佩,你要学他,田园诗歌,我不反对,只可惜你这么多年的苦学,我看着难过,相信这也并非你志向所在,你现在赋闲在家,可家事、国事、天下事你还不是事事操心,我这当大哥的也无能,仅考一秀才,不能助你一臂之力,自你归来,我看你并无面露难色,处处也显得怡然自得,可我是你兄长,你哪里能瞒得过我,我从未言明,只盼你能理清头绪,从新上路,这里是你的家,累了就歇歇,歇好了就要高飞才是。”
这一番话说的仲文眼圈红润,看着大哥的眼神由是感激之情,却无言语,半晌,才道:“那一年咱爹病逝,母亲之前一边要照顾咱爹,一边又照顾咱们兄弟,终于拖垮了身子,一直病疾缠身,家里的担子便落在了兄长肩上,哥哥放不下这个家,便放弃科考,从此为这个家奔波劳累,以大哥之才,莫说是进士,就是状元也非兄长莫属,是咱兄弟拖累了兄长,否则这尚书侍郎的也必是兄长囊中之物。”
伯武面露喜色,静静的听他说完,说笑道:“就你会安慰大哥,这事也就梦里想想啦。天佑我辛家,兄弟几人都成家立业,当年的苦也未白受,你们也知恩,时常的惦念我,手足一场,自当如此啊。”
季宪插话道:“大哥为家付出太多,为人稳重,在乡里极有威望。二哥自取得功名,大哥引为人生快事,只要兄弟们在,就一定拿你做榜样,可见二哥在大哥心中的地位。”
仲文正色道:“我有愧兄长,有负乡里厚望,自我归来以后,每得兄长教诲,便有一日之长,赋闲在家也学识不少,最近也常思是否重回官场亦或者另作打算,请兄长勿要担忧。”
“也好,你动身时告诉我一声便好,替我向老三,老五问好,好了,你们有什么事情就先忙去吧,我约了叶家,石家的人去茶馆看戏,知你们也不想去。”
仲文、季宪应诺,又和大哥寒暄几句便要出门,怎知小孙儿却要赖着不走,一问原因,原来听见了听戏二字,正要撒娇,仲文赶紧哄他上街去玩,这才作罢。
出了门,仲文和季宪别过,领着小孙儿上了街,走在这熟悉的街道上,看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时遇见个熟人打个招呼,小孙儿则被这奇异的世界吸引着,对于他这般年纪,仿佛所有的事物都是新奇的,不时的东张西望。
时常看到街角的空地上,几个老人扎在一起,一边晒太阳一边东一句西一句的聊闲天,旁边的集市是这一天最热闹的地方,人们推着自家货物,在街上叫卖,店铺也迎来送往,虽不比大地方,但在这乡下,确实是一片向荣。
在那时的中国,战争不断,清廷无力支付战争亦或赔款,以前对外贸易的白银流入,基本消耗殆尽。只得各省摊派,强加在百姓头上,百姓所使用基本为铜钱,而清廷税收需缴纳白银,百姓为了交税,只得换购白银,白银价格疯涨,成了紧俏的商品,这无疑更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在咸丰帝以前的摊丁入亩已经解决不了当时的财政问题,各种成立的新的税收制度,税收衙门应运而生,厘金税,鸦片税,海关税等等以及原本就有的税目加重,百姓生活愈发困苦。
仲文是个有见识的人,他看见过外面世界的残酷,见识过商人囤积货物坐地起价。见识过百姓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着渴望一口饭吃,有甚者甚至冻死饿死。见识过官员的贪婪,不顾百姓生死,只顾着自家门前,但所有官员都是这么做的,这个年代的所谓清流,也不过就是少收点孝敬银罢了,每当考核官员的时候,大把大把的银子需交付上司,打通关节,可他的难谁懂,没钱不行,有钱不忍,难矣。为官难以独善其身,他并不是个书呆子,只要不是太昧心的银子也还是会拿的,毕竟他是人,他也要生活。
曾几时他书生意气,高中进士,成为别人羡慕的人,那金榜题名时的喜悦,他现在都还记得,二十余年的磨练让他变得圆滑,与那出世少年竟不像一人,时光消逝,带走了他青葱岁月,他心中的孔孟之道,四书五经,曾信以为真,那就是他一生要追寻的方向。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一场梦。
这世道该怪谁?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他还记得。
在小孙子到来的时候,给了他新的希望。“这是我的血脉,我要带着他成长,看着他学习,看着他成人,看着他立业。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仲文曾激动的讲。
仲文办差都恨不得都带上孙儿,只是不允许罢了,夫人又仙逝,儿子效命疆场,儿媳死于难产,无奈,只得顾了个奶妈,索性奶妈心地善良,倒也分担了许多,尽心尽力,仲文看在眼里,心下感激。
看着孙儿一天天大,时局却也一天天糟。真不知道这朝廷还能支撑多久。
有人劝他再续弦,仲文一笑了之。
出门看了看天,天暮色沉沉。
给自己谋个退路吧,国已靠不住,万一哪天没了怎办,我不能陪着那遗老遗少们,看着他们每天提笼遛鸟的样子,没了那铁杆庄稼,吃饭都成问题。仲文这样想着。
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得到个知府的位子,从四品,已然是佼佼者了。他不羡慕曾文正公那样的人,毕竟那是凤毛麟角,满人惧怕汉人掌权,更不要说重用,这样的情况在太平天国之后情况稍好些,在这一府之地,他似乎是个大人物,可这其中的利害种种,又岂是他一人说了算呢。
上面的人要考虑,手下的人要担待,同僚间要走动。他已然习惯这样的生活。曾以为就这样的过一生。
时间在一点点的流淌,心也一点点的飘向远方。
奸商巨贾们,用尽能事,极力的拉拢他,虽然绝大多数仲文是看不上的,但样子总是要装装的。商人们喜欢把银票包在茶叶里,月饼盒里,甚至是夹杂在一些名贵药材里送到仲文手中,想要仲文关照一下,尽管有时痛恨商人的唯利是图,但是银子的诱惑是巨大的。他不会永远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不会有人一直给他送礼,这样的道理仲文是明白的。大家各取所需,看起来很公平。商人是地位很低的,可是有银子就够了,他们愿意结交仲文这样的人。
手下的人也时常玩出点花样,想在仲文面前表现一下,如果不是仲文是个有节制的人,这些钱会源源不断的流向他的腰包。他害怕这些人打着他的旗号到处敛财,更害怕他的政令执行不下去,也害怕自己的贪婪会害了百姓,亦或者这些人当真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到时候不好翻脸,百姓会说:官官相互,天下乌鸦一般黑。适度就好,何必强求。
财富来源于积累,这话是很对的。尽管也不是仲文刻意的结果。这些钱有很大一部分要交走,以作为今年的成绩。可还是积累了不少。
考核要临近了,对于官员来说是天大的事,税收是考核官员的重要指标之一,作为评判官员能力的依据。毕竟没有钱什么也干不了。
每年都会有人在税收上做手脚,只要能完成指标,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拿了钱知府衙门好处也是少不了的。虽然仲文无心于此,但多年积累下来的陋习,也不是他所能撼动的。虽然年年朝廷都有公文要求官员们洁身自好,但谁又当回事呢,不过例行公事罢了。把这回的税收上来,就走,离开这个地方。
在地方税收中厘金税和鸦片税是重要税收,厘金就是过路费和交易税,比如过路费,数十里就有数卡,经过一卡就收一卡之厘。又或者交易税,水路码头,乡村小径皆设抽厘旗号。所有行商作贾,发货之地抽税,卖货之地抽税,以货卖钱时,以钱换银时也要抽税。就算是小生意的商铺,肩挑步担的,行人的盘缠,女眷的包裹也难以幸免。再加上官员税吏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勒索,导致货物出奇的贵,而洋货却没有加税,从而抑制了民间的商业及手工业,也加速了洋人们的经济掠夺。
鸦片同时也给清庭带来了灾难,不光是输了两场战争,造成了大量的赔款。重要的是鸦片成了商人,税吏,水师的摇钱树。如今还成了朝廷的税收之一。鸦片腐蚀着民众,摧毁着国家的根基,成为了毒瘤,寄生在这个骨瘦如柴的国家上。
等等的这一切仲文看在眼里,他也曾多次尝试着给朝廷上奏,痛批这种种,可惜石沉大海,仲文沉默了。
税收源源不断的运来,经过对账,称重,入库。然后转交下一道手。
不知抽空了多少百姓的钱袋子,使百姓生活艰难。可谁也无力阻挡,就这么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来,又这么走。
在递交辞呈的那几天,他特意转了转,看了看熟悉的一切。终于,辞呈批复了下来,交接了公务,吃过了昔日同僚们的宴请,遣散了跟随多年的书吏,差役,下人们,并给了他们一笔丰厚的安家费,这些人鞍前马后,总要有一些交代。其中一些人不愿离去,继续跟随,这让仲文大为感动,那就跟我回乡吧,我已然把你们当作家人。
奶妈酬谢了一番,她一直带着孙儿,离开的那天,两个人哭成泪人,看的仲文好生难过,八九架马车的行李,真不知道这些年攒了这么多东西,走啦,车队缓缓地出了城,仲文站在城门口,望了望城楼,然后坐上车出发了。
一路上仲文给孙儿讲家乡的故事,听着他咯咯的笑,孙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反正有爷爷在就好。路上的山色很美,仲文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难得有这样的兴致,公务占用了他太多的时间。
一路的颠簸开始使人疲倦,可回乡的心情还是迫切的,多年未回的家乡,那里有着太多的回忆。想起了父母的期待,兄长的坚持。先生那严厉的戒尺,熟悉的街道,儿时的伙伴,现在想来,依然尤为亲切。
终于到了,家人们围了上来......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觉间已是几个春秋。
仲文回忆着过去点点滴滴,撇了眼孙儿,思绪又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