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三算是半个孤儿，他的母亲在他八岁时便扔下了他，阿三对于母亲的记忆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模糊，回忆里那是他一天傍晚，他和伙伴捉迷藏玩，他躲在巷子旁的电线杆后面，心中窃喜自己不会被找到时，却看见不远处一个很眼熟的背影正拖着一个大箱子往巷子外的马路走去，她走至路边停了下来，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一个长相斯文英俊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彬彬有礼的为她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将行李箱放置到后备箱后才重新进入车内，发动车子离去。

而在那车为扬长而去前，阿三透过那摇晃下来的车窗看到了一张熟悉美丽的面容，那便是阿三的母亲，一个优雅精致的女人，阿三时常会感到好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这样一个雅致骄傲的女人会嫁给爸爸那样粗俗不懂风情的男人，那就在刚才妈妈对那个儒雅的男人绽放迷人的笑容时，他突然间明白了之前的那许多年她的妈妈可能从来没有爱过爸爸，爱过他。

阿三没有追出去哭着喊着让那辆车停下来，让自己的妈妈回来不要走，虽然他很难过，很想大哭一场，很想躲在一个温暖的怀里大哭一场，但是阿三却忍住了，八岁的他紧紧攥着拳头，像是要把曾经的时光也紧紧攥住。

阿三的母亲走了，阿三离真正的孤儿也没差什么，他的父亲因为怨恨阿三的母亲，对他唯一的儿子也不怎么上心。

一年后，阿三随着爸爸去了莫家庄，有人给阿三的父亲介绍了门亲事，对方是莫家庄的一个叫杨芳华的三十岁女人，经介绍，两人认识三个月后便结了婚，杨芳华变成了阿三的后妈。杨芳华是个性情温和的女人，虽然偶尔爱喝酒发脾气，但平常都算得上是个体贴的好妻子好继母。阿三停了两年的学也因为杨芳华坚持而一直读完了初中。

自从一年前阿三的亲身母亲离开家后，阿三的父亲便关了修鞋的铺子，便也丢掉了修鞋的活计，整天游走于各棋牌室和麻将室间，喝酒赌博，常常喝的酩酊大醉，回家后也是闷头睡觉，对于阿三，他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儿子。有次他喝醉了 ，回来又哭着喊着大骂阿三的母亲是个贱货，自己跑了还给他留下个拖油瓶，又骂那婆娘是个狐媚子，看不上他，自己对她百般好，她却势力虚伪。然后又絮絮叨叨的讲起自己初次在修鞋店遇见阿三的母亲的场景，他说他对她一见钟情，为了追求她花了很多代价，为了娶她父母卖了家里的最好的一块田。他经常会这样在酒后大骂，什么都骂，有时候连自己也会骂进去。

后来他和杨芳华结婚，他以为她会嫌弃他带着一个拖油瓶，却没想到她竟然没有排斥，待他们爷俩很好，他也戒掉了酒，时隔一年，再次过上安稳的日子，甚至比起之前的婚后生活更加幸福。

（二）

阿三很聪明，他的语文学的很好，作文每次都能得到老师的赞扬，阿三喜欢金庸的小说，他从同学那里借来金庸的很多书籍来看，他很向往金庸笔下的世界，他有时候就想象自己就是里面的一个人物，身世可怜，渺小卑微，无意间得到武林秘籍，成为绝世高手，仗剑走天涯，得到众人的敬仰的大侠英雄。可是那时候的阿三却不明白现实世界的残忍远远超过了书中所描述的。

阿三初中毕业了，真是暑假天气炎热之时，阿三和同学去河里游泳，陈子扬跑到他跟前哭着闹着非要一同去，陈子扬是他同父异母的孩子，已经了六岁了，正是顽皮好玩的时候，而且他是杨芳华的第一个孩子，被宠的有些顽劣。阿三无奈只好带他去。

阿三和同学下了水，水面刚过阿三的膝盖，阿三没让陈子扬下水，陈子扬便坐在河边堆沙子。阿三游了几个来回后，来了尿意，便叮嘱陈子扬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后去河边的树林去方便。陈子扬一见阿三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因为自己实在想下水玩又加上河中几人的引逗，便耐不住河水的吸引跳下了水，几人在河中闹了会，正打算再游个来回时，突然脚下一股 吸力席卷而来，没想到是平静的河面底下有很强的暗流，几人纷纷呛了水隔双手扑腾起水花，阿三听到呼喊声跑来时，河面上的几颗脑袋正晃悠着，不停挣扎，而陈子扬因为个子小已经没了扑腾的力气，身子逐渐开始下沉，阿三连忙大喊着叫人帮忙，自己跳下水去捞人。

村子里的人在河边围了一圈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阿三愣愣地坐在河边，杨芳华已经哭得昏厥过去几次了，陈子扬静静的躺在她怀里，小脸惨白，全然看不出是之前那个顽劣生机勃勃的孩子，阿三喊来的人将河中挣扎的人救了上来，而陈子扬被阿三带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杨芳华赤血的双眼圆睁双手死死地揪着阿三的肩膀一遍一遍的问他为什么将他的儿子害死。阿三心中一片凄寒，一遍一遍的说着对不起。

陈子扬，那个胖嘟嘟的嚣张的小男孩再也没有睁开眼，而阿三从那以后，变成了家里的罪人，杨芳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大转变，每每看到他，眼睛中全是愤怒痛恨，而他的父亲那晚用皮带将他抽的遍体鳞伤后把他赶出了家。最后和他说的话却是：“扫把星，滚远点，我不想再看见你”

阿三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回的流浪汉，他对于陈子扬的死没有解释，虽然不是他故意带他下河，让他溺死，但是他一直觉得自己间接的害死了他，如果当时他不带他去河边，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阿三时常这样想。

（三）

阿三被赶出了家门，他不知道去哪里，在家门口晃荡了几日了，在河对岸的山上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茅草屋，便住了进去，而这一住便是五年。五年来，阿三没有回过家，尽管那家离的很近，尽管他经常会路过那熟悉的家门口，但是他都是很快的走过，这五年，杨芳华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就如同一个陌生人。陈子扬死后的第二年，杨芳华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听说他们夫妻将所有没有对陈子扬给与的疼爱都给了二儿子。阿三偷偷去看过几次那个孩子，长的很想陈子扬，圆圆的脑袋，虎虎的性格，只是他从来没像陈子扬一样叫过他哥哥。

阿三在莫家庄晃荡了五年，平时他去镇上四处溜达，在镇上的买二手书的店里一坐就是一天，而大多数时候他经常和镇子上的染着黄毛的小青年一起抽烟，对着姑娘吹口哨。阿三变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充满书生气的少年了。可是有时候，他躺在茅草屋的炕上，听着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在半梦半醒间看见自己的亲身母亲穿着围裙站在灶台前做糖醋排骨，诱人的香味掩盖了一切，又恍惚间，他又看见杨芳华赶集回来给他带来喜欢的书和甜甜的冰棍，可转眼间却出现了陈子扬的在水中泡的肿胀的脸和杨芳华看他是冰冷陌生的眼神。阿三经常被这样的噩梦魇住醒不过来，在窒息惶然中睁开双眼后，阿三便难以再入睡，坐在屋外抽着烟看漫天灿烂的星光一直到天亮。

阿三成了莫家庄上游手好闲的混混，家里有小孩子不听话的，家里人通常会这样吓唬他们：“如果你这样不听话的话，阿三会把你抓走的。”虽然小孩子们也不知道阿三到底是有多可怕，但是一看到家人严肃认真的表情就觉得阿三应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便瞬间听话变成了乖孩子。

阿三其实从来没有吓唬过小孩子们，有时候他只想和他们玩一玩，但是那些孩子却一直躲着他，阿三常常会看着那帮无忧无虑的小孩子若有所思，眼神满是痛苦愧疚。

（四）

莫家庄有座小学，每二年学校都会来新的实习老师，阿三就是这样和林羽认识的，那年夏天开学之际，阿三从镇子上往莫家庄走，途中遇到一个身材显瘦，长相柔美的姑娘正拖着行李一瘸一拐的往前走，不知道是因为箱子太重还是她脚崴的原因走的格外慢，阿三跟在她后面走着，黄昏的阳光将她乌黑的头发渡上一层金光，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异常温暖。阿三快步走了上去，帮她拿了箱子，扶着她往前走去。

姑娘很和善，阿三才知道她叫林羽，是前来莫家庄实习的教师，因为车子在村前的山路上熄火了，她便只好自己拖着行李去往村子。林羽有先天性的腿疾，走起路来有点瘸，但她很乐观，所以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阿三后来时常去村里的小学，有时站在窗外偷偷看陈羽教书时的模样，有时她会等陈羽没课时，带她去野外采风，陈羽喜欢画画，她笔下的莫家庄是一副美丽温暖的样子，阳光散在山间的小道上，透过树木，洒下斑驳的树影，娇艳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晃荡，这是阿三所陌生的莫家庄，也不是如今的阿三眼中的莫家庄。

阿三将陈羽送给她的画挂着自己的茅屋里，那画中的阳光仿若有魔力般，将那黑暗逼仄的屋子也照的光亮。阿三平时会用自己的救济金给陈羽买一些镇上的新奇的小玩意，或着是一些音乐碟。

自从认识林羽后，阿三渐渐对世界改变了看法，他有时候发现原来莫家庄并没有以前那么黑暗那么冷。

(五)

不知不觉间，林羽已经在莫家庄教了四年的书了，当初那个小姑娘变得更加成熟有魅力了，而阿三也已经喜欢林羽四年了，四年间，阿三从来没有和林羽表明过心意，他一直陪伴在林羽身边，比起大哥的形象他更像个保镖 。林羽带的第一批六年级学生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时，她便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林羽的老家在很远的地方，只有到长假期间她才会回家，在电话中林羽得知妈妈得了癌症，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了，一直没有告诉林羽。那个下午，林羽慌张的回了家，阿三焦急的等待着林羽，他很害怕林羽就那样不来了，就像他的妈妈一样，阿三时常去学校前的树下等，一坐就是一下午，两个月后，林羽出现在学校前，原先就消瘦的身形更瘦了，面容很憔悴，阿三看见她突然间就觉得心脏针刺般的疼。

林羽回来了，她之前带的学生就要毕业了，她是来看最后一眼并且和他们告别的，她的那帮可爱的孩子，那个表面冰冷厌世心底却温柔善良的阿三，和那个充满回忆的莫家庄。她要回来和他们好好告别再离开。林羽开心的和孩子们拍了毕业照，和阿三拍了唯一的合影，最后他和阿三又去平时的老地方，阿三感觉到了林羽有心事，他心里隐隐不安，阿三望着远处逐渐下落的夕阳，转头看着夕阳下的林夕，想起初次相见时的场景，嘴巴张合几次却还是没有出声。

在那棵带着他们无限美好回忆的大树下，林羽对阿三说：“小阿三，这四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从来没有向这四年这般自由过，我这次回去答应了妈妈要嫁人了，她已经没有多久时间了，我不能拒绝她。往后我不在你要好好生活，你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不要太在意被人的看法，找到好姑娘就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吧。”夕阳下林羽说完最后一番话后向阿三道了别，向莫家庄道了别后离开了。

阿三站在原地没有动，到最后他最想对林羽说的话也没有说出口，她转身离开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一眼。林羽走了，阿三没有送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尽管心中翻涌成浪。十岁那年，他看见自己的妈妈坐车而去，也一样没有去追没有哭泣。唯一一次哭，是陈子扬死的那天，所有的泪水都已经流完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混混，怎么配留下她。阿三再次失去了宝贵的东西。

当痛苦伤心的时候没有眼泪留下，那是不是言说不出的更深的悲伤呢。

阿三后来时常想，为什么他一生中遇见的三个女人，都给过他幸福快乐，却最终还是离开了他 ，给与他留下无尽的悲伤痛苦，他混沌度日数年，以为可以嬉笑面对人世，可黑夜临近，他发现他还是会因为那些抛弃而感到绝望。当林羽出现时，他以为或许人生不应该只有孤冷，灵魂不再遭到禁锢，心灵不再被束缚。，还会有，可事实证明他阿三只配在黑暗地狱中生活，不得解脱。

林羽离开的第一个年关，阿三冒雪去了趟学校，在那并不大的学校里，阿三走了一下午，冬日的夜总是黑的早，阿三踩着厚厚的积雪在灰暗的天色中向自己的小茅屋走去，他的茅屋里一片黑暗。阿三躺在了冰冷的土炕上 ，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而他的眼睛正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墙，那面墙上挂着的是那副林羽画的莫家庄，之前阳光洒落的明媚的场景此时一片漆黑。

阿三神思迷离间，仿若看到林羽静静的坐在梨花树下画画，雪白的花瓣落了下来，飘在她漆黑的头发上，仿若处来人间的仙子，她抬头温柔的笑着，人间没了大悲，没了大喜，只有似水流年的平淡。

阿三死了，死在大雪纷飞的年头，那漫天白雪飘落，恍若漫天飘零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