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汉武遣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至孝武,以为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极言其事,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村县,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公私劳扰,民不聊生。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时张说、杨瑒、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虽得户八十馀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陛下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寛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而且派遣使者四处巡视(纵横奔走),这本来就不是朝廷既定的典章制度。汉武帝派遣绣衣直指使(绣衣御史,负责镇压农民起义及监督郡国官吏),汉桓帝派遣八使(八位巡行地方的使者),都是因为地方郡守县令贪污腐败、声名狼藉,盗贼公开横行,朝廷无计可施,才采取这种下策。宋文帝元嘉年间的政治,可以与汉文帝、汉景帝时期相比。当时朝廷责令郡县完成各项任务,从未派遣使者。到了宋孝武帝时,认为郡县办事迟缓,才开始派遣朝廷使者去督察。到了南朝萧齐时期,这个弊端也没有革除。所以景陵王萧子良上疏极力陈述这件事,认为这些使者,早晨辞别皇宫大门,神情态度就与在宫中时不同;晚上住宿在乡村县城,就随意行使威福;他们驱使催促驿站传送文书,折辱地方官吏;使得公私都劳苦烦扰,百姓生活困苦不堪。唐朝开元年间,宇文融上奏请求设置劝农判官,派遣裴宽等二十九人,都兼任御史,分头到全国各地巡视,招抚流亡人口,检查督促隐瞒不报的田地。当时张说、杨瑒、皇甫璟、杨相如都认为这样做不妥。结果他们都被相继罢官。虽然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八十多万户人家,但这些都是州县官员为了迎合宇文融的旨意,把本地人当作外来人口,把少的田地数报成多的。等到让百官在都省集中商议此事时,公卿及以下官员,都惧怕宇文融的威势,不敢提出不同的意见。陛下您读了这些记载,看看他们的所作所为,这样做是对还是错?近来实施平均赋税、宽厚体恤百姓的政策,使者车马往来不绝,朝廷不久也察觉到这种做法不对,但天下人至今还对此诽谤非议,还不到几年时间,是非就已经很清楚了。我担心后人看待我们今天的行为,也就像我们今天看待过去的行为一样。
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趣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
而且这样做所派遣的人尤其不合适。事情少而官员多,官员地位低微却权力大。官员地位低微却权力大,那么很多人就不服他们,或许会导致轻慢侮辱从而引发争端;事情少而官员多,那么(官员们)就没什么功劳可立,必定会生出事端来搪塞责任。陛下虽然严厉地颁布了约束条例,不允许(他们)邀功请赏,然而臣子侍奉君主的通常心理,是不服从君主的命令却服从君主的意图。如今朝廷的意图,是喜好变动而厌恶安定,喜好一致而厌恶不同,(朝廷的)旨意所指,谁敢不遵从?我担心陛下的百姓,从此将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何者?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何尝言“长我粳稻”耶?今欲陂bēi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遽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縻mí帑tǎng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遗利,盖畧lüè尽矣。今欲凿空访寻水利,所谓“即鹿无虞”,岂惟徒劳,必大烦扰。
至于所要做的事情,连路上行人都知道它的艰难。为什么呢?汴水水质浑浊,从有人类以来,就不曾在那里种植过水稻。秦地有民谣说:“泾水一石(的流量),其中泥沙就有好几斗。既灌溉又施肥,滋养了我的庄稼禾黍。”什么时候说过“滋养了我的粳稻”呢?如今想要把汴水修成池塘并使水质变清,那么要灌溉万顷稻田,就必须使用千顷池塘的水。汴水一年一淤积,三年池塘就会被泥沙填满。陛下您轻信这种说法,即使派人去察看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的以为陛下您有意大兴土木,那么向上就会耗费国库的钱财,向下就会耽误农时,一旦堤防决口,水流失去原来的河道,即使吃掉那些提议者的肉,对百姓又有什么补益呢?天下长久太平,人口物产日益繁衍增长,四面八方遗留的利益,大概也差不多被挖掘尽了。如今想要凭空寻访水利设施,这就是所说的“进入山林打猎却不借助熟悉山林的人(的指引)”,这岂止是徒劳无功,必定会造成极大的烦扰。
凡有擘bò画,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若官私格沮,并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才力不办兴修,便许申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申陈,或官私误兴功役,当得何罪。如此,则妄庸轻剽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官司虽知其疎,岂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何则?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人多爱身,势必如此。且古陂废堰,多为侧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苟欲兴复,必尽追收,人心或摇,甚非善政。又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田之讼,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凡是规划筹谋(水利之事),不论是什么人,事情小的就根据实际情况给予酬劳,事情大的就衡量才能加以任用。如果官府或私人阻挠破坏(规划实施),一律予以罢黜降职,不予赦免原谅;如果确实没有能力承担兴修任务,便允许(相关人员)上奏申请替换。奖赏可谓丰厚,惩罚可谓轻微,然而始终没有提及各类人等如果妄自上书陈述(水利事宜),或者官府或私人错误地发动兴修工程劳役,应当定什么罪。如此一来,那些平庸轻浮、奸诈放荡的人,从此就会争着谈论水利之事了。事情成功就有奖赏,事情失败却没有惩罚,官府虽然知道其中疏漏,又怎可立即制止(这种情况)。(若强行制止),就会驱使各地征集老少,察看(水利事宜)是否可行,官吏差役所到之处,鸡犬一空。如果不是明显难以施行,必定会被迫进行兴修。为什么呢?因为阻挠破坏(水利规划)的罪责重,而错误发动兴修工程的过错轻。人们大多爱惜自身,势必会如此行事。而且古代的池塘、废堤,大多被附近的人冒名耕种,时间一长,就已经如同他们永远拥有的产业了。如果想要恢复(这些水利设施),必定要全部追回(被占用的土地),人心或许会动摇,这实在不是好的政策。又有喜欢打官司的人,多有怨恨的人,他们妄言某处可以修建池塘沟渠,企图破坏他们怨恨之人的田产;或者指认别人的旧业,说成是官府的池塘。因冒占田地而引发的诉讼,必定会比现在多出一倍。臣不知道朝廷本来没有其他要事,为何要如此行事呢?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dūn chī,而欲以废五榖,岂不难哉?
自古以来,征派徭役必定使用本乡本土的民户,这就如同饮食必定要用五谷、穿衣必定要用丝麻、渡河必定要用船只、陆地行走必定要用牛马一样。虽然其中偶尔也有用其他东西来替代的情况,但终究不是天下可以长久通行的办法。如今,只听说江浙之间几个郡实行雇役制(即出钱雇人服役),就想在全国推行这种办法,这就如同只见到了燕、晋之地的枣栗、岷山蜀地的芋头(蹲鸱,芋头的别称),就想废弃五谷的种植,这难道不是很困难吗?
读后诗曰:
遣使巡行乱典章,扰民劳吏祸端长。
昔时教训今犹鉴,莫让新愁复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