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蛰。
细雨纷纷。
湘西,樱桃镇,樱花开得正好。
要不是春雨寒气袭人,街上过往的游人肯定摩肩接踵。要知道,此处樱花甲天下,单说这花期是从立春开到春分,已是别无仅有。再则樱桃镇的美女如这方的樱花,多且温柔。天气好时,四处来得公子贵人,都在樱花林里寻芳猎艳,只是最近雨时大时小的下了半月,大都多寻求美人的公子哥都走了,留下的,也都在青楼里听淫词艳曲,喝着带不走的美酒。
2/
“……对蛮花进酒,又恰是殊乡寒食。愿花散愁,愁多花散识。落去无力。问去年香梦,剩脂零粉,费几番追忆。……”酒肆的老头半醉的唱着,一阵急促的马啼声传来,他以为生意来了,高叫着:“来来,天冷春寒,来一杯七日樱花酒,暖身又养颜……”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老头转身过来,探头高叫。
骏马没有停下,老头虽连那人背影都没看清,却看到有东西从马上掉下。他跑出去捡起,原来是顶簪花官帽,他喃喃说道:“原来是个唱戏的。”
老头将帽子戴在头上,踏着官步,挥摆着手,在这店前的屋檐唱着:“斜阳染就娇红色。嫩蕊才舒,残英旋积。幽吟只成凄恻……”
3/
“樱桃花下送君时”
“一寸春心逐折枝。”
“别后相思最多处,”
“千株万片绕林垂……”
两个采花酿酒的姑娘怀抱着花蒌,斗笠蓑衣上都插满了樱花,边走边对着诗句。
一匹枣红骏马载着一个红衣的公子,急奔而过。
两个采花女停下了步子,转头望着那远去的人儿。
前边胖姑娘喃喃的说:“是书生哥哥,书生哥哥回来了……”
后面高个姑娘手中的花蒌掉在了地上,樱花洒落一地,她泪流满面:“……书生哥哥不是当驸马爷了吗,怎么会回来……”
“书生哥哥现在回来,太晚了……”
那枣红骏马载着红衣公子,一路狂奔,直奔前方。
前方,是一座又一座粉红色的山。
满山的樱花盛开被历风一吹,随风而起的花瓣伴雨迎面而来。
4/
酒肆老头唱累了,给自己估了一壶酒,依着墙引颈长喝。喝罢,对着墙上的一纸皇榜宣文发呆,那上面写的是本乡出的状元与公主成亲的告示。
一个黑壮汉骑着黑马朝酒肆缓缓走来,他眼露凶光,腰处的大刀正慢慢出鞘。
老头听到后面的马啼声,高唱着转身:“来来来,天冷春寒,来一杯七日樱花酒,暖身又养颜……”
黑壮汉看清老头模样,将刀送回刀鞘。并将腰间的官牌藏好。
老头已过来牵马:“七日樱花七日酿,天下之大,此处独有,暖身暖胃又养颜,客官,九文钱一两,您是就座打尖还是带走。”
黑壮汉跳下马,搓了搓手,拍了拍冻僵的脸:“那来三斤,再来点下酒菜。”
“猪头肉,花生米。可否?”
“中!”黑壮汉掏出一些碎银,丢在了桌子上。
老头马上估酒倒上:“客官北边来的。”
“是!”
“客官是官家人?”
黑壮汉低头看了看腰间,官牌并未显露:“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客官的马好,刀好,人也……好,不像跑江湖的汉子。”
黑壮汉点头,喝了一口酒,道:“我再好,都不如你的酒好。”
老人哈哈大笑,“客官识货,老汉我免费送上一对猪耳朵给您下酒。”
黑壮汉也不客气,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停啧啧的赞着酒,“米酒果酒花酒我都喝过,这酒味道却可真不一般。”
“那是自然,樱花酒比樱桃酒更难的。”老头得意起来,“樱花盛开不过七日,这都是未破处子一朵一朵的采摘而来。酒七日酿好,也只能存放七日,七日过后,就酸了。所以,客官在别处可没法喝到。”
“花开七日,酿酒七日,也只可存放七日,好。”黑壮汉又掏出些碎银,“不管三七二十一,再给我来三斤,今天我要喝个痛快。”
“好勒!”老头吩咐下去。
“这酒香是少女的香,这酒柔也是少女的柔。难得难得。”
“若是天气好,樱花林里都是少女在摘花酿酒,四处的公子贵人就在林子寻芳猎艳,若得少女芳心,美景之下,怀抱美人,痛喝美酒。那真是神仙都羡慕。”
“哈哈,若是这样,花期一过,岂不留下的少女都成破瓜烂货,也好嫁人?”
“客官是北方的官爷,要是近边的江湖好汉可不会说这种话,”老头坐了下来,不客气的喝起客人的酒,“这里可是苗疆地界,樱桃镇的女子个个可都有养蛊,所以,不是真心真意,话不可乱说,手不可以乱伸。”
黑壮汉微微一怔,对着酒盅喃喃的说:“苗疆蛊毒,天下独步!”
“放心,我不是黄花大闺女,不会养蛊,”老头拿过黑壮汉手中的酒杯,一口喝下,“就算我会养,你又不是我的情郞,我不好这口。”
黑壮汉哈哈大笑,拿起酒坛,朝自己的嘴里猛灌着。
5/
枣红骏马累倒在山脚,这几日它马不停蹄跑了数千里,总算把主人送到了这里。
红衣少年从地上爬起,仅是回头看了马一眼,便转身朝山上跑去,脸上幸福的笑着:“盈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仙云昨夜坠庭柯,倚风小舞荡天魔。春来惆怅谁人见,醉后风怀奈汝何,坐对名花应笑我,陋帮流俗似东坡……”
“轰……”
一声巨雷响起,闪电划过天际。
细雨如丝,风却大了许多,满天的樱花在飞舞。
6/
黑壮汉已是半醉间,抢过老头头顶的簪花官帽:“这帽子是哪里来的?”
“先前一个戏子经落下的。捡点捡的,三百两银子都收不回的。”
“什么戏子,这是驸马爷的官帽,这个驸马爷就是你们这的,”黑壮汉指着墙上的告示说,“鬼知道为什么好好的驸马不做,跟公主成亲里夜里跑了,真跟戏里唱的一样,我来,就是抓他回去的。”
“要是他不愿回去呢?”
“驸马逃婚,那丢得就是皇家的面子。我收到的命令是不管死活都带他回去。”
老头叹了口气:“我跟你说个故事……”
“好酒喝着,戏文听着。老头你要是说的好听,我加银子。”
“我们这樱桃镇是美人窝,万千美人中,最美的就数十里坡的盈盈姑娘。二八之季,无数公子贵人去提亲,她都看不上,独独看中了穷书生玉西风……”
“哦,玉西风,男主人公是我要找得人。”
老头起身,面对着墙上的告示:“书生是个孤儿,很穷很穷,盈盈姑娘家也蛤是酿酒的,也不富有,但芳心已许,她每年趁樱花开季努力的摘花酿酒,客官要知道,您每喝得一口酒,便是一个姑娘摘花半日。盈盈姑娘要凑够书生赴京赶考的盘缠,那得摘多少朵樱花。”
“怕是要无数个无数朵。”
“倒不是盈盈的父母双亲嫌贫爱富,他们只是不想盈盈姑娘太过辛苦,想的是把盈盈嫁到镇上的刘员外家。盈盈不愿,没日没夜的忙,终于凑够了盘缠,书生就这样上路了。”
“书生考中了状元!”
“这是后话,故事没那么快。”老头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恶人的手段,有人告盈盈姑娘家的酒有毒,要陪不少的钱,刘员外出面说只要盈盈姑娘嫁过来,多少钱他们陪。盈盈姑娘的父母没办法只得答应,但盈盈姑娘拼死不同意,她说她的书生哥哥一定会大考高中。到时多少钱都会还。盈盈姑娘的父母与她约定,若是书生没有高中,她就得嫁给别人,盈盈姑娘答应了。”
“书生考中了状元!”黑壮汉重复的说道。
“是呀,我们樱桃镇的第一个状元,但是乡里没几个人高兴。”老头重重的叹了口气,“书生高中榜首的消息与成为驸马的消息一同传到这里……书生成了负心人”
“书生也是身不由己!”
“这谁又在乎呢,全乡的人都在骂书生是负心人,骂读书的都是负心汉。”老头坐回来,拿起客人的酒大口喝着,“刘员外又去逼婚,盈盈姑娘答应了,说这春樱花落尽,便嫁入他家,刘家满意归去。盈盈姑娘又开始努力的摘花酿酒,只是再也不吃不喝,十日之后,香消玉殒……”
“盈盈姑娘如此情真意切,也难怪书生连驸马都不愿做。”黑壮汉重重叹了口气,“不过,我也只能当这是个故事听听,那书生是死是活,我都得带回京城。”他起身牵马过来。
老头递上一壶碧玉陶瓶过来:“看我刚喝了你不少酒,这个精装玉酿送给你。”
黑壮汉接过,道了声谢,跃马而去。
老头嘴角勾起一丝笑,但很快老泪流了出来:“我就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就知道,读书人不全是负心人……西风,如今我都改成卖酒的小二了,你还会叫我先生吗?”
8/
春风中的十里坡,樱红一片。
书生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步子沉重而缓慢,他耳边不停的重复着盈盈母亲的话:“她听到你中了状元,成了驸马,每天都傻傻地笑着,只是,不吃不喝地摘花酿酒,她也不说别的话,反复的说着,书生哥哥不会负我,书生哥哥会回来的……”
书生远远的看到半山坡上的那座孤坟,正逢惊天霹雳,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书生跌倒在地,他向孤坟爬着,已在嚎啕大哭:“我回来了,盈盈,我回来了,都是我不好,要考什么状元,要当什么大官,当个花农不好吗,当个酒匠不好吗,当个店小二不好吗……为什么我偏偏要当什么读书人……”
9/
黑壮汉骑着黑马,向前走着,看到路上两个姑娘在拾着地上的花,问:“你俩有没有看到一个骑大红马的人过去?”
“你说的是书生哥哥?”胖姑娘抬头说。高个姑娘警惕的问,“你找他干什么?”
“带他回京城做驸马!”
高个姑娘瞪着眼睛说:“书生哥哥才不稀罕什么驸马。你休想找到他。”
“看来你们是不想说。”
“对,我们什么都不……”——高个姑娘话没说完,黑壮汉大刀一挥,姑娘便倒了下去。
胖姑娘眼里充满了惊恐,手指向一边。
黑壮汉大刀一挥,胖姑娘也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
黑壮汉拿出那碧玉陶瓶,大口的喝着,叫了一声“好酒”狂笑着策马而去。
地上,慢慢张开的血比樱花更红……
10/
“……生做花间同心人,死做樱下鸳鸯鸟。和鸣一夕不暂离,交颈千年尚为少……”
书生泪流满面,嘴里念个不停,他在用一根枯树枝在孤坟傍边掘着土……
11/
黑壮汉来到山脚下,跳下马,蹲下来看了看那匹累死的枣红马。嘴角挂起一丝笑,拿出碧玉陶瓶,将瓶中一口饮尽,而后随后一丢,大步跑上山去。
12/
书生给自己掘了个坟。
坟,不大,不深,他躺下刚刚好。
书生就躺在坟里,任细雨淋着,任飘下的花瓣落在自己身上,他脸上挂着笑容——他想起那些盈盈在树上摘花,他在树念书的日子,不时的相对一望,那种幸福正如美酒透彻心屝。
“轰……”一声巨雷响起,打断了书生美好回忆。
书生睁开眼,看到一人正俯身盯着自己,那人(黑壮汉)伸手一把把他提起。
百无一用是书生——在这些功夫高手面前更是如此,那人一手把书生举起:“老实点跟我回京城!”
书生双脚离地,挣扎叫道:“休想,要我回京城,除非我……”
书生的“死”字还没说出口,一把刀便刺在他的胸口。
黑壮汉抹着溅在脸上的血,道:“从你逃婚那刻开始,你生与死的区别就是,活着,你跟我走,死了,我扛着你走。”
黑壮汉把书生扛在肩上,往山下走着。他不时的抹着脸上的血,方才,一刀刺在书生的胸口,溅在自己脸上也不过几滴血而已,怎么感觉越抹越多。
当黑壮汉看到自己手上脸上的血都在喷时,忙将书生丢开,想来为自己止血,很快,他知道现在干什么都是徒劳,对着天空绝望的说:“天下独步,苗疆蛊……毒!”
书生不理会黑壮汉的生死,他朝自己掘的坟爬去,嘴里还在念着:“生做花间同心人,死做樱下鸳鸯鸟。和鸣一夕不暂离,交颈千年尚为少……”
终于,书生爬进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浅浅的坟墓。他躺好,一脸微笑的望着飘下来的花瓣,仿佛看到树上摘花的盈盈正对着他笑……
又是一个惊破天际的闪电划过,巨雷响起,狂风大作。
十里坡的樱花纷纷飘向一处,将孤坟与书生合成了一堆,并且还在越堆越高……
13/
酒肆的老头已经醉了,瘫坐在那纸皇榜之下。
醉梦中,那个已瘦得不成人形的盈盈姑娘来找他。
“先生,你的学子呢?”
“乡人都说读书人都是负心汉,不让孩子来读书了,没有学子,我还当什么先生,明天我改行去卖酒算了。”
“书生哥哥绝对不会负我。”
“天下就我跟你信他,但有什么用?”
“我为他酿了一瓶酒,你见到他就替我问问,若是他说心里没我,也就罢了,若他说心里有我,就让他喝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