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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牛头寨的村民做梦也没有想到,屋门前这条巴掌宽的公路上,出现了人命关天的事———辆载着一车杉木的货车撞死了一名男子。死者叫张来成,今年30岁,刚和妻子龙细妹从广东回来。此刻,他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让人感到蹊跷的是,他手里还紧紧捏着一套青色的新寿衣。目睹此景,村民们个个怒发冲冠,纷纷谴责满脸胡子的司机开车当儿戏。有几个青年还卷起衣袖,攥着拳头,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动手就要打。正在这时,一位年近六旬、佝偻着身子的大娘迈着蹒跚的步子匆匆扒开围观的人群,混沌的眼眶里热泪滚滚而流。她愤怒地说:“你们不能打司机。来成伢子不是人;是畜牲,他死有余辜。”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死者张来成的妈妈粟三娘。
“虎毒不食子”,儿子被撞死后粟三娘不但不大哭大闹,反而骂起自己的儿子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一
粟三娘是个命比祥林嫂还苦的人。
她勤劳、忠厚、善良、质朴。打她嫁给张昌金以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奔波在她那一亩三分地和用杉木做成的吊脚楼之间,经营着她的家庭和梦想。在田间地里,一年四季没有闲空的时间,禾苗插到田里后便开始忙碌起来,冒着酷暑,顶着烈日在一片绿油油的水稻田里弯下身子,给水稻刹虫、除草、施肥。
夜里起了南风,天晴下雨,一天又一天,稻谷开始慢慢变黄成熟了,转眼间开始收割了。粟三娘用箩筐挑着儿子来成和食物,来到田里给老公张昌金送饭送水,张昌金在南边的山脚下收稻谷。日当正午,脚底被地面的热气熏蒸,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辛勤劳作。即使筋疲力尽也不觉得炎热,村民习惯了夏天在太阳底下干活。
粟三娘放下怀里的来成伢子,左手悬挂着竹篓,弯下腰右手不停地捡着地里散落的稻穗。粒粒皆辛苦,村民知道粮食来之不易,非常珍惜和爱护,没有浪费散落在地里的一粒稻谷。
天有不测风云,张来成还不到3岁,灾难就在他家发生了。一天早晨,阴雨绵绵,张昌金去上厕所,突然倒在厕所门口的地上。粟三娘发现时,只见他躺在地上,眼睛微微合拢,眼角还有痛苦挣扎的泪痕,头部流血不止。显然他突发脑溢血已经昏迷或者离开了人世,无法与外界交流。粟三娘抓住张昌金已经僵硬的手,摸着他的脸和额头,泪水止不住地涌出,大声哭喊着:“来成他爸,你醒醒呵!你醒醒呵!”悲伤的声音在房屋间回荡。
粟三娘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得支离破碎,心急如焚,第一次理解了失去亲人的痛苦,那是一种从来没有撕心裂肺的体验,是生离死别的煎熬。她不停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试图唤醒他,但张昌金仍然昏迷不醒,没有一丁点要回来的迹象。
人这一辈子最痛苦的是老年丧子,中年丧夫,少年丧父。张昌金骤然离世,粟三娘才懂得天塌了有多疼,有多难,有多悲悚。张来成还这么小,已经没了爸爸,粟三娘从此成了这个家的砥柱,既当妈又当爹。埋葬张来成后,粟三娘欠了一屁股的债。
穷困潦倒的粟三娘.为了把日子过下去,为了把幼小的孩子抚养成人,为了还清一屁股的债款,粟三娘为家里的事操碎了心,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她天麻麻亮就起床,跑到几十里远做房子搞建筑的地方,给人做小工、挑工、临时工,收拾破烂、上山砍柴、采药等,哪里能挣钱就跑去哪里,以弱小的身躯独自承担了所有的农活,以惊人的毅力支撑着这个破落不堪的家。十里八乡,左邻右舍的村里人见她孤儿寡母,累死累活地苦撑苦捱,便上门苦口婆心地劝她另嫁,她总是淡然一笑,婉言谢绝。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个濒临倒塌的家在粟三娘的日夜操劳下,渐渐有了起色。债款还得差不多了,她儿子张来成也已初中毕业,回家务农。看着长大成人的儿子,她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张来成长相好,在农村来说算是有文化的人,前来说媒的人多得踩断了门槛。最后,经人撮合,择了一个良辰吉日,选定了枫木村龙细妹做媳妇。
别看龙细妹出脱得水仙花一般,可脾气刁钻古怪,到了张家后竟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粟三娘说白的,她说黑的;粟三娘说往东,她偏朝西,专和婆婆唱反调。粟三娘挺为难,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偏偏张来成只疼媳妇不听娘的教导。粟三娘只好忍气吞声,满腹忧愁无处诉说,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两年后,龙细妹生了一个胖娃娃,取名叫张富贵。看着孙子那红扑扑的脸,粟三娘心中升起了希望。孙子还不满周岁,狠心的儿子媳妇便背着行囊南下广东打工,一下子家里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婆孙俩人。粟三娘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转眼又要养孙子,但她无怨无悔。世上做父母的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她想,只要儿子媳妇过得好,再苦再累也值得。
二
指间两三年过去了,张富贵在粟三娘的精心照料下长高了,长胖了,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喊得粟三娘乐得合不拢嘴。粟三娘没有空时,他便一个人到村头巷尾去玩耍。生活是无情的,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再次降临。
这日,天阴沉沉的。粟三娘背起满满的一篓猪草,回到家后,夜幕已降临。她没有看到孙子在禾场坪里“办家家”,不祥的征兆霎时袭上心头。她急忙大声呼喊起来:“富贵伢子……”袅袅的余音在空中回荡。
她急得大汗淋漓,挨家挨户寻找起来,寻来找去,就是不见富贵的影子。一家有难,四邻相帮,村里的乡亲们听见哭喊声,都赶过来。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粟三娘后,有的打着火把,有的提着马灯,有的拿着电筒,分成小组,披着月色,四乡八邻,屋前屋后,村里村外,火光在风中摇曳,人影在月光下闪动。呼喊声此起彼伏,把这个昔日宁静的月夜搅得沸沸扬扬。大约两个小时后,乡亲们终于在村前的那口蛤蟆塘里找到了富贵的尸体。
白发人送黑发人,粟三娘经不起这个沉重的打击,心像刀剜一样,抱着富贵的尸体哭得几次晕倒在地。好心的乡亲们含着眼泪,左劝右劝也无济于事,那情景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第二天 ,乡亲们便把富贵的尸体用草席裹着,抬到村右边的乱坟岗,挖了一个坑,把他埋葬了。
张富贵死后,粟三娘茶饭不思。她只有这个孙子带给了她幸福与欢欣,儿子没有半点孝心,媳妇更是泼辣得不可理喻。记得临走的那天,儿子和媳妇再三交代她要带好孙子。媳妇还威胁道:“富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你不死也得脱层皮!”如今,她怎么向没有良心的儿媳交代?粟三娘一想到这些就胆战心惊。
三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日当正午,张来成和妻子龙细妹接到儿子被淹死的电报后火急火燎地回来了。他们俩背着胀鼓鼓的牛仔袋,一踏进门槛就劈头盖脸地问粟三娘:“富贵他是怎么死的?!”说罢 ,猛地将牛仔袋往地上一掷。
粟三娘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双腿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用伤心、痛苦、难过的目光呆望着儿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将富贵死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述说出来。
“我不信!”张来成“啪”的一巴掌打在桌子上,然后将碗、筷、桶、锅、扫帚、衣服等物品到处乱扔 ,还不停地嚎啕大哭。
“一定是你害死他的!”张来成指着粟三娘大叫。
“富贵死了 ,我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媳妇火上加油。
“富贵怎样死的 ,你也得怎样死!”这时,失去理智的张来成竟像一头狂怒的狮子,猛地走过来,拉着粟三娘枯槁的手就往外撵。可怜的粟二婶在这惨无人道的叫骂声中连半点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便被狠心的儿子拉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朝蛤蟆塘走去,并被他一手推下了鱼塘。死神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清波闪闪的塘水没过了她的小腹、脖子……
“救命啊!救命啊……”俨然大晴天响了个炸雷,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老槐树下的跛脚爷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平时他对这两个不孝的儿媳所做的一切事情早已十分不满,见此情景更是气愤不已。他把拐杖狠狠地往地上“笃笃”有声地敲击着,颤抖着雪白的胡子大声骂道:“混账!你的崽被淹死了能怪你妈么?你捂着良心想一想,你妈哪一点对不起你?”
“是啊,太过分了,对亲娘都敢这样狠心!”
“他简直是禽兽不如!”
……
乡亲们怒发冲冠,纷纷指责张来成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
四个青年毫不犹豫地跳下塘里,把粟二婶救上了岸。
四
天渐渐黑了,家里显得出奇的冷落、寂静,鸡舍旁国边,一群小鸡站在门口叽叽咯咯地叫着;猪栏里,那头罗卜猪饿得“嗷嗷”直叫。粟三娘喂饱鸡后,拿起刀剁猪草。晚饭也煮好了,儿子和媳妇仍没回来。粟三娘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朝房里走去。她躺在床上,想到死去的孙子,想到不孝的儿媳,泪水打湿了枕头。
第二天到中午了,儿子媳妇还是没有回来。他们去了哪里?粟三娘关好门户,准备到埋葬富贵的乱坟岗去看看。
乱坟岗是一座荒山,杂草丛生,鸦号遍野,甚是阴森恐怖。粟三娘来到了山上,意外地见到儿子媳妇也在这里。他们正好在富贵的坟边挖了一个新坑。粟三娘看着新坑,顿时心里一惊,一清二楚。她望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忤逆的儿子,如万箭穿心,头脑一片空白。30年的养育之苦,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局啊。她老泪纵横地对张来成说:“人早晚要死,我是个黄土堆到脖子上的人,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要求?”张来成脖子一仰,眼睛一瞪,溅着唾沫星子说。
“我身体不好,两年前已托村里的驼背裁缝做了一袭寿衣,放在
柜子里,要死我也要穿上它再死!”
张来成夫妇认为母亲怕死,故意找岔子想躲过这一关,便商量由媳妇龙细妹留下来看着她,张来成则立即回家拿寿衣。本来,他们是想着她,张来成则立即回家拿寿衣。本来,他们是想先把坑挖好,然后再骗粟三娘来的,不想她自投罗网。
张来成拿着寿衣,满头大汗地走在公路上。由于他活埋母亲心切,在一个急转弯处,慌张地横过马路,被一辆迎面而来、载着木头的货车撞死了。
张来成被撞死后,昔日宁静的山村沸腾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公路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粟三娘也来了,她和龙细妹在乱坟岗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也没有见张来成返回来,以为他找不到放在柜里的寿衣,便下山看个究竟。粟三娘走到公路上时,才知道张来成被车子撞死了。她匆匆走上前,阻挡即将动手打司机的青年,把不孝儿子想活埋她的事一古脑儿向众人公布。乡亲们听后,都骂张来成和龙细妹忤逆不孝,禽兽不如,罪有应得。大胡子司机哽咽着弯下身子,“扑通”一下跪在粟三娘身前说:“大婶,我没有娘,您老不嫌弃的话,以后我赡养您,我就是您的崽,您就是我的娘!”众人一致赞成。粟三娘激动不已。
乡亲们把张来成的尸体用木皮壳裹着,抬到乱坟岗,葬在他和他妻子刚挖好的那个新坑里。
粟三娘被大胡子司机接走了,生活过得非常幸福。
儿子死了,丈夫死了,婆婆走了,龙细妹没有脸在牛头寨生活下去了,疯疯癫癫地跑回娘家枫木村。
2023年12月11日。第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