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刷《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被剧里的老祖母圈了粉。回忆起来,我也是与女性长辈更亲近些,大约是孩提时嘴馋,围着锅台(即灶台)转的姥姥总给我好吃的。
而姥爷(即外公)的名字,已经好多年不提了。今天初四,吃早饭的时候,妈妈说这个菜你姥爷最喜欢吃了,什么菜已经忘了,突然就想姥爷了。
上一次想起他,还是腊八的时候。每年到那时,妈妈就会念叨:今天我爸过生日!
腊八那天是姥爷的农历生日。至今,一到腊八节,耳边就会响起妈妈的声音:今天是姥爷生日!
一
记忆中腊八粥袅袅的香气腾起,回忆的大门慢慢打开:我和妈妈沿着老街长长的石子路,跨过姥姥家的门槛,后厨白色瓷砖铺着的地锅泛着水光,妈妈从进了门就开始说:“妈妈(姥姥),今天爸爸(姥爷)过生日!”
姥姥不说话,从院子的井里汲了水,揭开那口平时不怎么用的大锅,腊八粥原来已经做好了!我坐在太太(即姥爷的妈妈)房间门口圆形的火桶(一种取暖的器具,平日可做板凳用,内置瓦盆上铺铁丝网,内燃木炭)上,等着吃。
舅舅偶尔从跟前走过,绷着脸,端着茶杯,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前屋里,大姨的女儿,我的大姐和二姐正在说服姥爷同意扒耳朵(即掏耳朵),大姐说二姐掏得可舒服了,二姐笑嘻嘻地摁着姥爷的肩膀说没事别担心,凑着阳光看耳朵里面,姥爷拗不过外孙女,又担心自己的耳朵,背对着大门阳光洒在身后,大姐在旁边不时叮嘱姥爷你不要动,空气中的灰尘被阳光照得上上下下一闪一闪或明或暗,姥爷按耐了性子,终于等到左边耳朵结束,怎么也不愿把右边耳朵交出来,于是整个屋子都是大家的笑声。姥爷先是讪讪地好像权威被削弱了一般,然后皱巴巴地瘦削的脸上扯了扯,黑黄的褶皱里藏了笑。
二
姥爷不喜欢我,我知道;姥爷喜欢机灵地孩子,比如大姐二姐,还比如我妈妈。
姥爷和姥姥生养了十几个孩子,活下来六个,五女一男。舅舅上面还有个大伯,发了大水淹死了,等到四十岁上有了舅舅,开心得去单位里见人就发喜糖。家里孩子多,生活过的就艰苦,老话叫做儿女荒。
姥爷姥姥是外来户,老家是安徽安庆人,说起老家话,像唱黄梅戏一样的腔调,姥爷是家里的小儿子,被太爷爷挑着扁担给带到了大山里,家里做手艺,原是个铜匠。旱烟袋上的铜头姥爷年轻的时候打过。
家里孩子多,代表了兄弟姐妹多,在我这种独生子女看起来好羡慕,可是孩子多父母就犯了难。妈妈说她从小个头小,年纪和姐姐和妹妹差的都多,所以谁的衣服都捡不着,一件棉袄从小学穿到高中,姥爷给她买过一双红胶筒,别人都没有,吓得她偷偷藏起来。
那么为什么兄弟姐妹就你读书到了高中呢?我问妈妈。
“不是姥爷偏心我,而是我正好赶上了时代,那时刚开始时兴考大学,之前没有,我考上了体校你姥爷不让去说太苦了。后来我高中复习了一年也没考上,姥爷就不给机会了。姥爷常常说孩子想上学就去上,只要你能考上,家里砸锅卖铁也给你上。”
妈妈说这个我是信的。当年姥爷自己顽皮没好好上学,手艺似乎也学得不精,太爷爷没少打他。姥爷的妹妹考上了中专后来成了公家人(即国家干部,拿工资的那种),若干年后舅舅没花家里钱自己考上了研究生,后来修县志的时候加上了舅舅的名字,姥爷高兴,脸上自豪的笑我记得。
我对姥爷的印象是严厉,那时父母不在身边,犯了错以后,姥姥和声细语的和我说,姥爷板着脸训斥我,小孩子的心理说不清道不明,看电影《狗十三》的某个片段会有那种感觉。
暑假里,我作业没写完偷着看电视,爸爸妈妈不在家,姥爷常常不定时来家里,来了也不说什么,戴着毡帽,每次绷着脸、背着手在院子里蹓跶,爸爸说姥爷来了必需递烟,我照办,但心里盼着他赶快离开。有一次还没等我给他开门,隔着长长的院子,能看见他穿着大皮鞋踩着门上的洞洞扒着往里看。现在想想,孩提时的我真是势利还小心眼。
三
长大了知道,姥爷其实不是不喜欢我,是偏严厉,不会沟通,放到今天,如果爷爷辈会弄些小玩意比如书法、乐器甚至做个小手枪等等,和孙辈能亲近些,如果亲子沟通的“道具”一样都没有,平时表情再严厉些,沟通以单向为主方式简单粗暴,那基本和广泛意义上的慈祥二字无缘了,哪怕是看上去慈祥。你看明兰的祖母、大观园里的老太太哪个不是圆脸满如玉盘,胖胖的笑身边围着一堆孩子,年轻点如大宅门里的二奶奶,那腰围得三尺八,脸上的笑里即使有江湖也是嘴角上扬的。
我和姥爷合作过一次,是在太太离世的时候。
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姥姥去做礼拜,我上小学四年级,姥爷说你太太好像不大行了,你去看看。
小黑屋里,平日干巴巴梳着圆髻、让姥姥不开心的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太躺在那里,头冲着门,我趴在太太的身上,好像已经没有了呼吸,我肯定的说没有呼吸了。姥爷指挥我:去找姥姥回来。我骑上我的“红毛驴”(一辆自行车,我的爱驾)一路飞奔,身后是姥爷放的鞭炮,那时人老了,要放鞭炮,告知邻里。
后来看到毕淑敏写的“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时,心里发酸,回想那时姥爷的心情,大约也是这样吧,但我却不能体谅,当时我找回了姥姥,心里很自豪,胸前的小红花红艳艳的,好像完成了一件光荣的任务似的。
四
姥爷后来开始卧床,再后来加重,再后来,我和妈妈穿过桑树林,去看山上的姥爷。
点上一盏长明灯,放上香烛、水果,在年夜饭开始之前吊唁。山风阵阵,阴冷萧瑟。
他就这么成了一座坟,旁边是他的母亲。
再后来立了碑。上书“先考.......”
再后来,偶尔才能想起他。比如腊八。
看《三体》,茫茫宇宙,人类不过是一瞬。姥姥今年八十九岁了,姥爷卒年七十多,我甚至没记住他的生辰,他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他就这样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1992年,傍晚的时候,姥姥家的院子里青烟袅袅,故乡就那样定格了,亲人在那里。我从哪里来?我从山里来。
姥爷六十岁上下的时候,和姥姥回了一趟老家,姥爷兴奋地笑用安庆话说路上的见闻家乡的发展,人肉带回了好多好东西,白芝麻黑芝麻,姥姥做了切米糖。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