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地将韶光易逝的青春交给婚姻与养育,会快乐吗?
一
古井旁活了百岁的红豆杉结果了。小勇家进门两年的小媳妇跑走了。
晨曦穿破秋雾。村口岔路旁小卖店的门咿咿呀呀地张望着,里面探出个半白了头的大娘。她已上了年纪,睡得早也起得早,即使清楚这个时间段没什么人来光顾,她也自顾自地开门敞亮着。那一日,她如往常一般拎起扫把清理门口的灰土,一抬头便见着丹丹步履匆匆走过。跟以往不同的是,丹丹没骑电瓶车,还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大娘看不清丹丹脸上的表情:她低着头,而雾未全散。大娘期待丹丹如往常一般顺路在店里买些零嘴,可丹丹并没有。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走出村口新修的气势磅礴的匾牌,再走几百米,有个小小的村级巴士站。每日尘土飞扬、人声嘈杂。清晨第一班是它最安静的时刻。一个精瘦黝黑的男人已开始工作,他懒懒地靠在轻微凹陷的司机位上,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他的身旁是一条如刀劈过般笔直延展的马路,再过一个时辰,卖蔬菜的摆杂货的便纷纷见缝插针,道路也再无此时畅快。他看了看表,不管有没有乘客,他准点都要发车。从村口到镇上,再从镇上回到村口,毫无偏差。他的手靠近了驾驶盘,丹丹上车了。
到了终点站往前走再往右一拐,小路的尽头有个外贸服装厂。开了若干年未倒闭,已有不少员工。非旺季时,朝八晚六,按件计酬。每日上工前,主管需例行签到。做平车工的丹丹没到,另一个做杂工的男孩也没有到。主管叫旁边人打了他们俩的电话,关机。服装厂的流动率高,可不会莫名走人,说走就走可就拿不到已完成的工资。主管定了一定,想起了什么,又打了另一个电话。
厂里来电话的那一刻,丹丹的婆婆正伺候完孙子吃饭。小男孩一岁半,虎头虎脑,精力旺盛,小小年纪已是混世魔王。从起床把尿穿衣开始,烧饭蒸鱼煮蛋,找准时机喂进如筛子一般的小嘴里,末了还得清理桌上地下的一片狼藉,一个回合下来已是心烦意乱。她想起她那五十岁的老伴,还为了装修新房欠下的借款在海里漂荡。而她忙完一儿一女的婚事没多久,便开始伺候冒出来的孙子。客厅里传来“哗”的一声,她回过神来,孙子已将盒子里的雪花片如天女散花般洒落一地。
她按耐不住大声念叨时,电话响了。
二
这个村子不大,每个原住民追溯上去都是同一个祖先。男人们最常见的工作便是出海打鱼,风里来浪里去,苦,但不穷。只要别出什么意外,盖个房子养活小家总归没什么问题。女人们则多承担了家庭的活,亦或去各种厂里打零工,如丹丹的服装厂。这份工作原先是婆婆的,当丹丹提出来想去上班时,婆婆便让给了她。
主管在电话中并没有提及还有一个男孩也消失的事,他只是淡淡地说无缘故旷工可是要扣工资的。婆婆觉得奇怪,本能地先给丹丹一个电话,关机,她又给儿子打了一个。小孙子在旁扯着她的裤腿,她有些焦躁。她想到儿子小勇今年二十三了,却仍让她操心。读书时成绩便不好,大了送去给他爸当帮手,又是力气小吃不了海上的苦。跟他爸黝黑粗糙的皮肤不同,小勇皮肤比普通女人的还细还白,人人都说家里养得好。婚后,亲戚给小勇介绍了个在镇上搞汽修的活,也仍是手笨活粗,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电话中,小勇的语气并不好。他和丹丹这几日似乎在赌气,也不怎么说话。架不住老妈的逼迫,小勇答应现在就去厂里看看。
丹丹婆婆开始回想这几日的事。昨天丹丹下班的晚,一到家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也没怎么跟她说话。小勇回得早,带着孩子在屋里玩。至于丹丹回房后做了什么,婆婆就无从知道了。她想,他们两个除了带孩子就是玩手机吧。丹丹婆婆已经习惯了儿子媳妇对于手机的痴迷。她唠叨了许多遍不要总是看手机,可是没人听她的。年轻的夫妻俩抱着孩子时,也忘不了朝手机瞄上一眼,仿佛里面有个奇妙无比的世界。
在小勇出去找丹丹的档上,丹丹婆婆犹豫着是否要给亲家打个电话。他们两家离得并不远,一个傍海,一个靠山。在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选择在外嫁娶的风气中,他们两家的结合,不可谓不特殊。这也许跟丹丹是独生女有关系。村里头胎是女儿的人家有许多会再生一个,当然下一胎是男是女看机缘,而亲家并没有。他们守着这个独生女长大,如今又宠着她的儿子。难得的两家人共享一个姓氏,外孙这个“外”字对他们而言已不重要。
电话被拿起又放下,丹丹婆婆决定先不惊动亲家以免多生事端。她宽慰自己,也许是手机被偷了或者坏了呢。待到小勇的电话来,她的心情终于落地。只不过这次,是跌到了谷底。
小勇低声说,他去了厂里,同时消失的还有另一个男孩。
三
当丹丹与人私奔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已经离事发日过去了几天。
我回乡探望奶奶时听她说起来,而她又是听丹丹婆婆的母亲说的。她们两家的院子紧挨着,携手走过了漫长岁月。孩子们小时一起念书长大,大了便各有各生活,老了终是老人伴。前两日,丹丹婆婆还抱着侥幸的心态默默探寻着。她害怕私奔之名一旦落实,自己就成了全村人的笑话。可是她又不能不找,她的亲家也不可能不找:这不还没证据,谁能证明是私奔?
丹丹走时貌似只带走了身份证和银行卡,电瓶车孤单地停靠在院子里。谁都不知道她卡里有多少钱。丹丹生好孩子一年后去上的班,估算下来已有四个月,工资不高但都自己把控。她的丈夫也赚不了什么钱。坦诚说来,他们两个加上年幼的儿子都还吃着长辈的饭。
小勇打了他唯一知道的丹丹要好姐妹的电话,却一无所获。自从丹丹生了孩子,就似乎渐渐少了朋友。与她年仿的同龄人都还没嫁人,而丹丹已是一岁半男孩的妈。丹丹婆婆则借口给坏了手机的儿媳送东西的名义,沿路问着。村口的大娘说早上一开门便见着丹丹往村外走去,开大巴的姑家儿子也说丹丹上了清晨的第一班车,到了镇上便下了。没人知道丹丹后来去的哪。但是事情开始明朗了,因为丹丹终于给小勇发了条短信,说她受够了上班带娃还没人理解的生活,叫他不要再找她。
丹丹婆婆无处倾诉,只能找到了老母亲。她的丈夫还在海上没有信号,她的儿子成日出门不见踪影,她的大女儿已经嫁人不能让另一个亲家笑话了去。她一边操心一边带娃,终于觉得自己老了。
当我奶奶百感交集地跟小姑姑聊这事的时候,我开始回忆起丹丹和小勇的样子。我见过他们几次。第一次,是两年前的春节,小勇带着还是女友的丹丹来看望外婆,当时他们刚走到一起。
屋内丹丹婆婆和老母亲忙着做饭,小勇就带着丹丹搬着凳子坐在前院的屋檐下,一人拿了一手机横着打游戏,两人谁都不说话。小勇面庞清秀,有着同龄人没有的安静内敛。丹丹则扎着马尾,肤色偏黄,脸庞圆润。偶尔游戏里的战火消退时,两人彼此对望一眼,笑一笑。
我好奇地问奶奶:“这姑娘多大了?看上去好小。”
“马上就18了吧。”
我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想到17岁恋爱也正常,不用大惊小怪。可过了三个多月,当小勇爸爸打电话来问我家借钱时,这恋爱就不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了。
丹丹怀孕了。婚事得赶紧办。马上。
小勇爸爸几年前就凑钱造了一个三层的农村土别墅,刚还完钱不久,又重新东问西借,购置了全新的电器和家具,还按照嫁娶习俗,风风光光摆了三天的酒席。丹丹父母也没马虎,他们将收来的彩礼换成了嫁妆,体面地将女儿从西边嫁到了东边。
他们都说,一户人家是渔民,一户人家是木工,配得很。女孩子读书不好又搞大了肚子,就结婚嫁人吧。
等丹丹结婚的那天,她的肚子已经很显了。奶奶盯着她的肚子好一会,说道:“尖尖的,是个男娃。”
这一对年轻的小夫妇,结婚时男的不过二十一,女的刚满十八。先摆酒席,到了法定年龄再扯证。他们的孩子,要因此过上两年黑户的日子。
他们结婚时我去吃过头天晚上的菜。土黄的圆桌上铺着塑料布,满满当当堆了三层的鱼虾肉。小勇套在黑色西服里,领口别了朵红花。丹丹则穿着蓬松的白色婚纱,圆脸红扑扑的。在父母的指引下,他们轮着各桌敬酒。两人的脸上还未褪去稚气,再过几月竟就为人父母。
比我小几岁的堂妹一边啃着螃蟹一边啧啧称奇:“我还在上大学,她比我年纪小竟然要当妈了。”
我回道:“我已经很淡定了。”
我跟她说了我听到的事。在我家附近有一个足浴按摩馆,每当我倦怠时,我都会过去躺一躺。那里的技师几乎都是从云南某乡来的,相互介绍,一个带着一个出来。我去久了也跟个别几个混熟了,有时会聊上一聊。
当时我在调侃面前清瘦安静的男孩:“你年纪轻轻每天都呆在这里,还有时间谈女朋友么?”
他羞涩一笑:“我孩子都两个了。”
我简直惊掉了下巴,本能地问道:“你多大了?”
他说:“我20了。”
他16岁结的婚,老婆比他还小一岁,两人三年抱俩娃。等老婆哺乳期一过,两个娃就留在家里给父母带,夫妻两个则跑出来打工。他说,在当地他这个年龄段结婚很正常,比他小的还有。
我问他:“你觉得那么年轻就结婚生孩子好吗?”
他有些愣愣地,但仍是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喜欢就娶了,然后就有小孩了,没想那么多。”
“可是你们出来了,孩子不就成了留守儿童了吗?” 我不甘心地继续问。
他低着头,继续给我按摩脚,口里喃喃道:“大家都这样。我爸妈对孩子很好。”
大家都这样。如果读不好书,就干脆先去结婚,年纪越大就越难找到合适对象。结了婚了又马上有了孩子,等断了奶交给祖辈一带,自己跑出来打工。孩子嘛,不管怎样都是会长大的。
我还想问很多问题,譬如那么小生孩子对女人身体和心理会有伤害吗?你们懂得如何照顾孩子承担家庭的责任吗?要是婚后发现不合适了怎么办?分开了孩子怎么办?把孩子丢给老人,老人教育不好怎么办?还有,你们早早地将韶光易逝的青春交给婚姻与养育,快乐吗?
可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我什么都问不出。即使到我这个年纪,我也回答不了我想问的所有问题。
“我觉得……” 我话语一转,指向堂妹,“你还是好好读书的罢,结婚可不是过家家。”
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喜之日,可不许说不好听的。
我望向挺着肚子敬酒的丹丹,再过几个月,18岁的她就要学着为母则强了。
四
在丹丹消失差不多三星期后,她自己回来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有问过奶奶,丹丹怎么样了?奶奶说,听说她脑子有点问题,进精神病院了。我“啊”得一声,想继续追问,奶奶又连连摇手:“我也不知道。”我暗自思忖,这是堵人口舌的借口吧。毕竟对夫家而言,相比较于“私奔”,它要好听得多。
丹丹的回归,让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带来了一个更好的理由:她被哄骗去做传销了。
当然也有人私下说,丹丹是花光了钱才跑回来的。还有人添油加醋,说那个男孩不学无术还满嘴谎言。但无论何种猜测,大家都同意一点,她的回归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现实没有想象得好。
我最后一次见到丹丹时,是在不久后的小勇家里。他出海回来的父亲听说我们回乡,便拉着我们去他家里喝酒。一进门,我便见着丹丹站在院子里,她沾满肥皂泡的手浸在蓝色大圆盆里,用力地揉搓着衣服。她的儿子则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拿着玩具枪满地跑。
听到大门的响声,她抬头看我们。还是那张脸,只不过发福了许多,穿着睡衣,仍显得腰粗。她拘谨地笑了一笑,然后继续洗她的衣服。
小勇从屋内走出。他爸则大声招呼着:“快把花生端出来,还有刚酿的酒!”
丹丹婆婆不在,她接替了她的儿媳,去了另一家服装厂上班。丹丹则钻进了厨房,开始摆弄起锅铲。而小勇,他一会儿哄着儿子,一会儿帮着丹丹端菜上酒。
小勇爸爸在酒菜上齐之前,带我们参观了下他的房子。挑高大客厅,鹅黄真皮沙发,60英寸液晶电视,整个地面铺满了大理石。丹丹的房间则在二楼,门敞着。鸡翅木纹理的地板,中式实木大床。与客厅的杂乱不同,私人卧室里干净整洁。除了床、衣柜,就是床边的一台电脑。没有一本书。
小勇爸爸在旁边说:“借你们的钱很快就能还了。小勇说,休渔期一过就跟我出去。”
“那么辛苦他能行么?”
“他自己说的,给人打工搞汽修能挣个什么钱。谁叫他不喜欢读书,跟我一样的命。”
酒席上,我明显感觉小勇变了。小时候见到他时,他总显得局促,最好一个人默默坐在桌角谁也看不见他。而今天,他不停地主动斟酒,坐下起来,显得过分热情。
丹丹则连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她得先对付她的儿子。那个小家伙,坐在妈妈怀里一刻不停,一会儿扯住丹丹的头发,一会儿拿筷子去刺桌上的菜。我们吃饭吃到一半,她的儿子竟毫无征兆地将屎拉在了裤裆外。只见丹丹麻利地抽张纸抓起屎一把扔掉,然后再抽一张去擦儿子的屁股。小勇问儿子是不是要午睡了?丹丹马上心神领会,将儿子横着抱起来,往楼上走去。
她边走边大力地摇,嘴里念着:“哭哭(方言:睡睡)类,囝囝哭哭类。”
她才不过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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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夭夭
编辑 | 宏伟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