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14 故人

盛赫咺上午先陪樊星去医院打了针,又一起吃了午饭。樊星坚持由自己付钱,盛赫咺也没跟他抢。在一边看着他扫码时候暗暗松了口气的样子,感觉有点可爱。

盛赫咺明白,东北人抢着结账这个豪爽的习俗,真是太让社恐紧张了。

出了饭馆,盛赫咺要送樊星回家。按樊星一直以来的习惯肯定会拒绝,俩人骑一个小电动车,挨着那么近,又没什么话聊,就觉得尴尬。但是他回过神,已经坐在了小电动的后座上。

不过并没有预想的尴尬,盛赫咺一路都在不停说话。路过某个小区,就讲起维修时候有哪些趣事。从这个小区用户家的哈士奇几乎每周咬断一次网线,讲到那个小区用户家修网时候赶上吃饭,大哥那叫一个热情,非拉着他一起喝一杯。他说话风趣幽默,描述的又生动形象很有画面感,让人听着就觉得特别好玩儿,樊星时不时笑笑也不接话,到了楼下竟然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上去吧,好好休息,多喝水,别忘了吃药”盛赫咺长腿撑着电动车,说着说着感觉自己有点絮叨,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哎?我咋这么磨叽,婆婆妈妈...”

“回见,盛婆婆。”樊星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单元门。


电梯里,樊星又想起盛赫咺说那个哈士奇晃荡着脑袋咬网线,看见盛赫咺来修,还一副蠢乎乎的样子去闻盛赫咺的工具包,又不禁笑了笑。


电梯门一开,门口站着个人,白天声控灯不亮看不清脸。

“樊樊!”

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樊星的笑容随即淡了下去。

“怎么?不欢迎么?”

女孩站在门口,声音甜美而清澈,如同初见时一样。这感觉分明是熟悉的,却没有故人相见的喜悦。


七年前夏天的宁远,古城区的新月民宿。

“樊星,咋才回来呀!”樊新月忙着在前台给客人登记,宁远特有的口音让这句听起来特别像是质问

正是下午两点,外面很热,樊星刚送完客人到码头。面包车太旧了没有空调,他热的不行,刚进来店里冷气吹的他有点恍惚。看见站在前台签押金单的女孩,身影很熟悉,差点脱口而出“琳姐”

“拿行李,带客人上楼,310”樊新月吩咐到。

女孩一边收好证件一边随着樊新月的目光看过来。她挎着兔子包,穿着格子短裙,双腿却不是那种漫画般的纤细,而是结实健康的感觉,跟琳姐很像。

“瞅啥呢,赶紧的呀!”樊新月不耐烦的催促着。她不喜欢这个弟弟。这个灾星,从小就不讨喜。现在也是一副丧气样儿,整天一张冤种脸,叫他就跟没听见一样,耳朵不好使,脑子也有病。


樊星看认错了人,有点失落,也没打招呼,点头示意她跟上,转身上了楼梯。

“见谅啊妹儿,我老弟内向,尤其见到漂亮姐姐,他不好意思说话”樊新月陪着笑脸“你先上楼歇歇吧,有事叫姐就行,跟自己家一样哈”

女孩点了点头,脚步轻快的跟着樊星上楼。到了310门口,樊星一言不发,把行李递给她。

北堂萱打量着樊星,他清瘦高挑,带着少年的青涩,五官却比女孩更精致。只是眼神忧郁,表情里带着一点漠然和不耐烦,显得不太友好。跟楼下那个老板娘长得不像,性格更是不像。老板娘热情而市井,他看上去厌世而疏离。

这让北堂萱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书里形容的男性。

清凉眼眸,甘甜唇齿。一双骨节清晰的手,手背上宛转延伸的蓝色静脉如同山峦起伏。这样的男子,脸上会混合女人与孩子的轮廓特征。这样他才会美。

“怎么,不欢迎么?”

北堂萱没有接行李,饶有兴趣的歪头看着樊星,一脸娇俏的样子。

她实际年龄30岁,比樊星大11岁。但脸部线条圆润柔和很显幼齿,气质打扮都比较偏少女,此刻看上去跟樊星年纪相仿,像个学生。

樊星不喜欢跟人对视,习惯的低头,看着北堂的腿,有点走神儿。

“嗨!”北堂萱在樊星眼前“啪”的打了个清脆的指响“你叫什么?”

“樊星”他回过神,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

“我叫北堂萱”她没有过分的表情,猫一样的眼睛,有种不漏声色的魅惑。

“这名字,挺占便宜”樊星有点脸红了,自己也感觉的到,只好故作镇定的又把行李递过去。

“帮我拿进来呗”说着她一笑,开门进了屋。

樊星看着她的背影,太像了,他不经意的做了个吞咽动作,北堂萱回头刚好看见。汗水淌过滚动的喉结,散发着雄性力量。漂亮的颈部线条弱化了攻击性,混合了少年的纯净和男人的性感。

北堂萱勾起一抹笑容,缓缓走过来,探身在他耳边柔和的说,我一下车就觉得喜欢这个地方,一眼就喜欢你,陪我一会儿,好么?

樊星没说话,拽着行李箱跟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明亮而激烈。像是迫不及待释放着夏日的能量。屋子里刚刚释放过后的两人各自躺在床的两边,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樊星起身刚拿过T恤,被北堂抱住。

“再陪我躺会儿”北堂的脸蹭了蹭他的背,声音甜美又因为嗓子有些哑,显得又纯又欲。

樊星拉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尽量语气和缓的说,我去洗个澡,你...别忘了吃药。

北堂表情凝滞了一下,虽然是自己主动的,可他这个反应也真是无情。

“放心吧”北堂故作无所谓的撩了下头发,半是感概半是讽刺的说“我们樊樊,真是长大了”

樊星没说话,起身去洗澡。

其实他心里有些愧疚。虽然每次都是北堂先纠缠过来,但毕竟自己也没有拒绝,不应该这样对她。但又有种厌倦,不知道来自哪里,他觉得和北堂,应该到此为止了。

“你最近还好么?”北堂裹着毯子看樊星一手拿毛巾擦着头发,一手滑着手机,注意到他手背的淤青“病了?”

“嗯”樊星看了看自己手背,想起今天回来时盛赫咺跟说别忘吃药,又想起刚才自己跟北堂说别忘吃药——一个热心善良助人为乐,一个冷漠自私不负责任。

“出息了樊樊”北堂探身凑近,像是去看樊星的手机“敢自己去打针了?”

“不是”樊星锁屏,放下手机继续擦头发,突然想买个电吹风……顺便再买一套睡衣吧

“樊樊,帮我穿衣服,我没力气”北堂撒娇的拽了拽他的衣角。她已经37岁了,却依然是当初娇俏少女的样子,天真任性,肆意妄为。

“别闹”樊星站起来看了看她“你饿么?点个餐吧”

“不饿!”北堂拉起毯子盖住自己,翻身背对樊星以示不满。

樊星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继续擦头发。和每次生气一样,不出五分钟,北堂哭了起来。

北堂其实不是他的女朋友,但却是他的第一次,他们曾是灵魂伴侣。在他十九岁的夏天,他们一起走过青砖斑驳的城墙,吹过潮湿沉闷的海风,看过游客稀少的小岛,也睡过刚改建还没除完甲醛的岛上民宿。

他们并不相爱,却彼此需要,需要将无端涌现的热烈和无处安放的感情交付出去。那夜之后,樊星问她要恋爱么,她只是抱住樊星不说话。第二天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白天依旧在古城里闲逛,晚上依旧相互纠缠,像做一个没有明确规则,但俩人却默契配合的游戏任务  。后来也如同系统随机分配的队友一样,游戏结束就各奔东西。

他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或许北堂并没有那么在意他,她走之后也不常联系。偶尔假期一起去陌生的城市旅行,像在宁远一样,白天闲逛晚上纠缠。樊星和沈白露在一起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昨天在门口看到她,有些惊讶,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他感激她曾经的理解和陪伴,却无法应对她的恣意和激烈。同样,北堂喜欢樊星的清泠气质和俊美容貌,却无法接纳他的极端。

“别哭了”樊星掀开毯子的一角,扳过北堂肩膀想哄哄她。

北堂赌气的扯回毯子,不说话还是哭。

“北堂”樊星本就词穷,他根本不会哄人“别哭了”

北堂依旧不说话,她原本也没想这样,可是心里太委屈了,不知不觉就开始作。

“你说句话,想让我怎么样,你告诉我啊”樊星有些不耐烦,语气也加重了些。

于是北堂哭的更凶,樊星就沉默了。俩人就像对峙一样,一个哭,一个沉默。

“我错了”樊星实在觉得累,他叹了口气,拿过北堂的衣服又来掀毯子“我帮你穿,你别哭了”

“别碰我!”北堂哭的梨花带雨,尖叫着拒绝,挣扎中露出肩膀的紫斑。

樊星愣了一下。

“对不起”他顿时心慌极了,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据说爱留草莓印,是一种心理平衡机制。爱到深处本就是极端的感情,患得患失,让人想去占有,留在自己的印记。甚至想去破坏,令其疼痛,挣扎,在自己怀里窒息。然而樊星没有这种嗜好,他只是想起了盛赫咺。想起他肌肉结实的肩膀的手臂,被咬伤也不吭一声,还安慰着发疯的自己。

好累啊,想像昨天那样靠在盛赫咺肩膀,把所有重量都交给他。为什么是他呢?才认识没几天。也对,反正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朋友。我是个什么东西?是个灾星是祸害,仅仅因为我得出生,就把家人推进了深渊。我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罪孽,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赎罪,得不到救赎。可是凭什么呢?

思绪一团乱麻,像是有生命的植物,将他缠绕捆缚,透不过气。樊星处理不了自己现在的情绪,觉得太累了,只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歇歇。他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脸,盛赫咺的样子就不断闪出,挥之不去。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却莫名想起小时候被母亲漠视,被姐姐殴打,被附近小孩欺负。

  

“打他!我妈说他是黑户,咱社区的害群之马!老鼠屎!”主任家小孩怂恿一帮小伙伴对他拳打脚踢,扒了他的衣服,把他埋进沙堆里。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去死吧!”十二三岁模样的樊新月,连抽了他几巴掌仍不解气,举起旁边的水壶砸向他,幼小的他躲闪不及,水壶在脚边炸裂,烫的他嚎啕大哭。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唉,要是没生下你就好了”妈妈总是神志不清郁郁寡欢的样子,一边叹气,一边流泪。

那些似乎很久远的记忆,像镜子破碎的残片,自己试图将他们清理干净,彻底丢掉!可是却总是不由自主的又将他们拼凑在一起,看他们照出自己扭曲丑陋的样子,像个令人作呕的怪物。

“樊樊?”北堂看情况不对,赶紧收敛脾气反过来哄他。她平时肆意妄为不管不顾,却不敢刺激樊星。曾经一次外出时,俩人在酒店生气,樊星要走北堂说什么也不让开门,樊星连威胁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毫无征兆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幸亏那杂牌酒店举架低,三楼相当于正常二楼半,樊星只摔断了手,伤的并不重,但他跳下去时的决绝却让北堂大为震撼。

“好了好了”北堂抱住他,拍着他的背“我很想你,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对不起……”樊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他只是无力的道歉,不知道是对北堂,还是对姐姐和母亲或者是对所有人。

他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北堂裹着毯子抱着他。过了很久,阳光褪去,屋里暗下来。渐渐的听见风扇转动的声音,楼下孩子嬉戏的声音,侧门小路边商贩电喇叭叫卖的声音……

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樊星只觉得身心俱疲,看不到希望。

“好点了么?”北堂拉着他的手,即使这么热的天,他的手也热不起来。

“嗯”樊星站起来,僵硬的身体有些不协调的晃了晃。

“我们出去吃饭吧”北堂看樊星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然后散散步”

“叫外卖吧”樊星不想动,也不想见人。

北堂洗完澡出来,正好樊星下楼取外卖,她拿起手机发了个微信。

——梁姐,最近樊星是不是没有按时去你那里?

——我调到江宁了,调走后就没联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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