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40好几的母亲对着镜子,往脸上打着粉底液,那块斑上打得尤其厚重。
这块斑并非天生,所以看见的人都觉得格外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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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镇上的姑娘,虽没见过什么市面,却也算饱读诗书,文学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乡村中学当语文老师。市井小民,她大概是看不上的。到了26岁的年纪,七大姑八大姨急着做媒,这才和父亲相识。
父亲那时已经是县城重点高中的一名物理老师了,长相文质彬彬,由于过于木讷,仍是单身。
两人都是所谓的知识分子,对于教学这方面聊得投机,因为被家里催婚催得急,两个月的功夫便成了这桩婚事。
刚结婚的时候,母亲随着父亲去婆婆家过年。父亲家境贫寒,那房子甚至都算不上是房子,一个不开灯就昏暗得不像样子的仓库罢了,里面有大半的空间堆积着陈年的旧物,家具也散发着酸腐的气味。父亲把自己比喻成一只仓鼠,到了18岁才离开这里。
这一晚,父亲让母亲和他一起打地铺,睡在那个不见光的仓库里,年轻单纯的母亲便答应了,她是出于一种尊重,尊重父亲贫穷的过往,也是出于一种无畏,自己丈夫在旁边也没什么可怕的。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她被脸上的一阵奇痒所唤醒,对着镜子一看,左半边脸已经红肿,她马上意识到是有虫子晚上爬过她的脸,她娇嫩的皮肤怎受得了这般叮咬。
她惊慌地对着父亲,说想回镇上,父亲端详了她的脸一会,安慰她说“没事的,我小时候也被咬过,过几天就好了,我们去拜年吧。”母亲将信将疑地走在路上,乡下的亲戚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母亲只觉得脸上越发胀痛。
可是过了两天回到镇上依然红肿,母亲心里着急,自己一人去找诊所的刘医师,刘医师看了也觉得疑惑,只是开了些消炎药先消肿。
终于,脸上不再红肿,但是却留下了一大块黑斑,怎么也消不下去。哪个女人不爱美,更何况是从小生得俏丽的母亲。她不免怪罪起父亲来,婆婆却在一旁火上浇油,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块斑,值得那么生气吗。”父亲却麻木不仁,母亲更是气得歇斯底里,和两人争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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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开始寄希望于美容院,那时候的美容院,吹嘘着自己产品强大的功效,引得顾客纷至沓来。母亲把自己每个月工资的一大半都花在祛斑护肤上,另一半则是买新衣服和日用品上。父亲看不过眼,觉得妻子就是花钱受骗,更替自己每个月要还大部分房贷感到不公平。
有天晚上母亲上街回来,兴致勃勃地拿出刚刚给父亲挑的毛衣,不料却遭到父亲和婆婆的黑脸与言语攻击。他不屑地说“这衣服难看死了,还这么贵,你真的是有钱没地方花!”随后便不客气地数落起母亲来,话语中尽是不满,骂着骂着音量越来越大。母亲受了委屈只好向娘家哭诉,娘家人气愤归气愤,可母亲身不由己,还是被劝了回去。
母亲热爱干净整洁,没用的东西扔起来毫不客气。可父亲什么都舍不得扔,喝剩的酒瓶、纸箱子、过时的教学光盘、废报纸、旧书籍,还有婆婆闲着没事捡的矿泉水瓶把家里阳台堆了个遍,总觉得以后会用得着。
山下英子在《断舍离》一书中说“不用的东西充满了咒语般束缚的能量。”母亲受不了这种束缚,叫上收废品大妈收了这些东西,就在这时,父亲在楼梯口看见了这场景,暴跳如雷,边破口大骂边把东西往回拿,母亲早就看不顺眼,又免不了一场对骂。
对骂之后便是冷战,母亲心里阵阵寒意,她意识到自己和这家人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别人活着叫做生活,而我,是生存。”
无数次的争吵渐渐吞噬掉那份可怜的相互爱慕与欣赏。但那个年代的女人日子过得再难受,没有十足的勇气,也不会选择离婚,而母亲的黑斑如一潭死水一样留在了脸上,她丧失了原有的天真烂漫,俨然一副妇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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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些许欣喜。都说只有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才知道嫁的是人还是狗。这天傍晚散步,母亲感觉到肚子格外地沉,之后疼痛感蔓延开来,父亲慌了手脚,连忙找个座位让她坐下,他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上医院,竟是给丈母娘打电话问怎么办,遭来丈母娘的一阵呵斥,后来才得知他身上没有带坐车的钱,母亲看透了这读书人的迂腐,自己艰难地掏出钱包叫了辆车。
生下我之后,两人更是有100次掐死对方的冲动。母亲不想再忍受这个三观不合的男人,两人开始分房睡,而我则是和母亲一起睡。母亲和男方家的亲戚很少来往,每次都只有我和父亲回乡下探亲,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有虫子咬到我,我明白她的用意。很多时候我和母亲在一起时是一种性格,和父亲在一起时是另一种性格。
那一代人的婚姻很多都是因为孩子而勉强维持的,那些手牵手散步,甜蜜旅行,彼此是对方的灵魂伴侣的夫妻无疑是幸运的。我父母也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甚至习惯了对方对自己的厌恶,除了共同抚养孩子之外,各活各的,谁都不指望能改变谁,谁也不干涉谁。看来抚平婚姻里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凑合,就像打了一剂麻醉,让人可以麻木地继续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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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高考结束那年,奶奶病重,母亲身体也不好,我陪母亲去南昌动手术,父亲则在家中照顾奶奶。母亲积蓄不多,可动手术又是一大笔开销,父亲根本拿不出钱来,他借口说还要留些钱照顾奶奶。
我从没见过母亲哭得如此绝望,相处20余年,父亲没有为母亲买过一件衣服,一件首饰,钱财分的比脸还干净,如今他连母亲治病都无能为力。
最后母亲还是靠着娘家人挺了过来,舅妈和外婆轮流来送炖好的汤,母亲经常喝着喝着就哭了,生病导致的脸色暗淡,那块斑看起来却没有那么明显了。
那半个月,我都睡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我发现右边病床的阿姨看起来很年轻,她的丈夫一直陪在她身边,给她讲笑话,买她最爱吃的波罗蜜,端药送饭。他们和外地的女儿打电话的时候很开心,阿姨总是重复说着“没事,我现在马上出院了呢!”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夫妻相处模式,很温馨融洽。
看着那位阿姨,母亲像是明白了什么,自己的婚姻原来一直在凑合。她说动手术前有一种空白感,那个时候才真真切切听到自己的内心的呼唤,才有勇气舍弃一切凑合的东西。
婚姻一旦到了凑合,哪里维护得住?三观不合的人还是不要勉强在一起了,人生苦短,与其凑合过着,不断失望伤心,不如迟早看清婚姻的真面目,重新过好自己的日子。
母亲的婚姻就像那块斑一样,挥之不去,每次照镜子都影响心情,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