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我是谁

别问我是谁

01

一张手机拍摄的人物照片,时常随手机揣在二虎怀里。闲暇时,二虎也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喜欢划拉划拉手机屏幕。

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老低着头摆弄手机,别人不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才怪呢。

“喂,喂,你这大葱咋卖哩?”“哎,哎,哎,你这人咋叫半天不吱声?玩游戏呢!”

这样的言语传到二虎耳朵里,反应慢半拍的他既不生气也不面露不悦,只是对说话的人呵呵一笑,一边赔不是一边给人家报大葱的价格。

“一块五一斤,要得多价钱还能商量。”

二虎的大葱卖得贱,他是做大葱批发生意的。如果一次买得多,价钱还能往下降。

所以经常来大桥菜市场采购大葱的人对二虎都有印象。在市场最东头那一溜卖调料的商铺附近,一个留着平头脸色黝黑中等个儿的汉子就是二虎。

每天清晨天麻麻亮,二虎就驾驶着他的三马子载满一车斗大葱从二十里地之外居住的村庄往大桥菜市场赶。

大葱是二虎从邻县一个专门种植大葱的亲戚那儿批发来的,用三马子运回家挑拣一番,除去粗枝大叶,其余规整的用绳子一扎,一捆一捆拉到市场出售。

02

原先二虎不卖大葱,他是个泥瓦匠,属于手艺人。从与泥土打交道转身为与菜水相伴,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干泥瓦匠的时候,二虎干活一点不含糊,是个行家里手。可当了泥瓦匠就得经常外出,顾不了家的。

二虎的婆娘槐花身体不大好,还得经常回娘家照顾卧床的娘家妈。两口子经常不在家,可苦了家里的独生女兰兰。

兰兰刚上初中,寄宿在学校。每半月回家一次。即使兰兰定期回到家,三个人也难凑在一块。

面对冰锅冷灶,兰兰早已习以为常。有时兰兰自己弄点吃的,缺什么了从邻居家借点,等二虎或是槐花回到家的时候,兰兰早已抱着一只旧布娃娃睡着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兰兰没有给二虎和槐花添太多麻烦。三个人各自忙活着,就像时钟上奔走的三条指针,老凑不到一个点上。

03

兰兰不是一点毛病都没有。这个娃娃生下来就爱感冒。二虎夫妇也觉察到孩子身体弱,只是没时间带她去正规医院瞧一瞧。

兰兰只要一感冒,他们随便领孩子到村子附近的郎中那儿开几副中药便了事。

兰兰从小到大究竟喝了多少中药,二虎夫妇心里没数,倒是乡村郎中都认得兰兰。

二虎永远忘不了去年的冬天。

快放寒假了,二虎正给邻村一户人家砌院墙,他口袋里的手机叮铃铃响了。

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生号码,二虎照常抹他的泥。等手机铃音响第三遍的时候,二虎才不情愿地蹭了蹭手上的泥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兰兰的班主任陈老师打来的,问他在哪儿,赶紧来学校一趟,说兰兰突然晕倒了,病得还不轻,已经叫了救护车。

二虎挂了电话,撂下手中的瓦刀,急匆匆跨上摩托车直奔兰兰的学校。

好在二虎干活的地方离兰兰的学校不太远。摩托车颠簸了近半个小时,才赶到学校。

到了学校二虎傻眼了,没看到兰兰,也没有救护车的影子。

这时有人过来告诉他,赶快去医院吧,人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

二虎戴上头盔重新跨上摩托车,一溜烟似的消失在了乡道上。

一路上二虎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反复琢磨,一个感冒怎么就把人送去了医院。

二虎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颠簸到医院的,反正他觉得一路上飞奔着,风钻进脖子领,他都感觉不到冷。

好不容易找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抢救室,在门外二虎见到了兰兰的班主任陈老师和另外一位代课老师。

看二虎急匆匆赶来,陈老师一把抓住二虎的手,一边示意二虎镇定,一边责怪他孩子得病这么久了为何还不治疗。

陈老师的话让二虎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一个感冒有这么严重吗。

04

陈老师告诉二虎兰兰的病挺复杂的,复杂到什么程度只有等兰兰抢救过来了才能知道。

二虎蹲在抢救室门外的墙角拼命抽着烟。就在刚才,他打电话将兰兰的事告诉了远在县城娘家的槐花。

怕槐花担心,电话里二虎只对槐花轻描淡写说了几句,意思是让她赶快从娘家回来,孩子住院了需要照顾。

抽完了两包烟的功夫,抢救室的门“哐当”打开了。护士推着兰兰从抢救室出来进入了重症监护室。

此刻二虎才注意到躺在病床上兰兰的脸是浮肿的,眼睛周围也有些发青。很长时间了,二虎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端详过孩子的脸。

兰兰输液的时候,二虎被请进了医生办公室。面对医生的问话,二虎的头始终没抬起来。医生的每句询问他几乎都没有完整回答出来。

他回答最多的词是“好像、不知道”、不清楚”。医生也无奈地摇摇头,就差没问他“你是孩子的亲爹吗”。

看着兰兰诊断书上赫然出现的“慢性肾衰竭”五个字时,二虎一下子懵了,他瘫软在了地上,怎么也不相信兰兰会得这种病。

虽然对“慢性肾衰竭”不是十分了解,但对于经常在外干活的二虎而言,他对这个病还是听闻一点的。

凡是肾脏不好的人,最终都得换肾。这一点二虎心里是清楚的。

05

送走了陈老师他们,二虎呆呆坐在病床前,守着输液的兰兰。

兰兰一直酣睡着,偶尔眼皮跳动一下。看着兰兰右手背上被输液的针头扎过的地方有些肿大,二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刷刷直往下淌,用双手手背使劲擦都擦不完。

二虎流泪的时候,心里也在感激陈老师。他知道,学校不仅为兰兰垫付了两千块住院费,临走时,陈老师还告诉他,学校知道他家的情况,会想办法帮助他们一家人的。

那个漫长的黑夜不知是怎么度过的。二虎在兰兰病床前守候一阵,又在过道蹲上一会儿。兜里的两盒纸烟早已抽完,他不能去楼下的超市再买两盒。他清楚,不能再乱花钱。

第二天一大早,槐花也赶到了医院。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一家人又团聚了。

就在二虎夫妇守候在兰兰病床前,看着兰兰努力睁开眼看着他们脸上挤出笑意的时候,护士的催费单递给了二虎。

二虎告别槐花,准备回家一趟。他要回家凑一些钱,为兰兰治疗用。

槐花一宿没合眼。她也被兰兰住院的事吓懵了。没想到老的还未照顾好,小的又住院了,这让她陷入两难。

兰兰到底啥病,二虎一直没敢告诉槐花。他害怕槐花知道了心里承受不起。槐花本身身子弱,又爱操心,不能再让她倒下呀。

06

兰兰可以说话了。可是躺在病床上的兰兰,说起话来怎么变得那么吃力。槐花认得几个字。她看了挂在兰兰病床上的病历卡问二虎。

“肾衰竭是什么病?”

“没什么,住几天院就好了。”

二虎的话槐花信了。她相信过不了几日,他们一家人可以高高兴兴一起回家。

可令槐花不解的是,兰兰的病老是反复。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这很令她担忧。

看着兰兰手背上的针眼,再看看兰兰略显浮肿的脸,槐花问二虎。

“兰兰到底啥病?你不能瞒我。”

“给你说了不要紧,你就别问了。”

二虎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瞅了兰兰一眼。他知道这个问题也是兰兰关心的问题。兰兰不止一遍问过二虎,啥时能回学校。

“学校已经给你准了假,你就安心养病,等病好了爸爸送你去学校。”

说完这句话,二虎抓起暖水瓶就往门外走。槐花提醒他:

“暖瓶里有水啊,你又提的哪门子开水!”

二虎悄悄躲在开水房里抹眼泪。一个大男人流眼泪,太没出息。可二虎控制不住自己,他尽量在槐花和兰兰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这样太难受了,他不知道要装到何时才能结束。

07

兰兰开始做透析了。从最初的每周一次,到每周两次。每次做完透析,推着奄奄一息的兰兰回到病房,二虎的心就像被刀子剌了一下。

他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妻子和孩子看到他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

只要做上透析,医院的催费单就像雪片一样唰唰飘进二虎的手心。

为透析费,二虎已经躲在医院的花坛里给亲戚朋友打了无数个电话。

“能借点钱吗?娃娃病了急着用。”

二虎不住在嘴边重复着这句话。直到翻遍手机联系人没得打了,他才收了口。

那一天二虎蹲在花坛打电话时间久了,一下子晕倒在地。几天没怎么好好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二虎的腮帮子不仅缩了回去,胡子拉碴的也像老了好几岁。

还好,医院的保安发现了二虎,把他扶在走廊的躺椅上坐了下来,还给他倒了一杯糖水。

“你要挺住!你倒下了孩子咋办啊!”

保安认得二虎,他一边安慰二虎,一边给二虎出主意。

“不行的话可以借助媒体求助一下。”保安在医院待的时间久了这方面经验多。

08

就在二虎为兰兰治病犯难的时候,陈老师和另外两位老师赶到了医院。学校发动教职工和学生为兰兰献爱心,共筹得善款6147.6元。

当陈老师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交到二虎手里的时对二虎说,他已将兰兰的情况告诉了在晚报当记者的同学。同学听了这件事深表同情,过两天将采访二虎。

采访的事二虎满口答应,说话的时候眼泪不住在眼睛里打转,二虎紧紧握着陈老师的手连说“谢谢”。

晚报的记者找到了二虎。为了不让兰兰知道病情,所有的谈话都是在医院的走廊完成的。

采访完二虎,这位记者还掏出200元递与二虎手心,说这是他个人的一点心意,一定得收下。

二虎说,能来采访就很满足了,还要破费,说什么这钱都不能收。两人推来挡去,最终二虎还是收了钱。两人告别时,二虎深深给记者鞠了一躬。

记者走后的第三天,就有好心人给二虎打电话。

“你是兰兰父亲吗?”

“对的,没问题。”

“我们从报纸上看到你家兰兰住院需要钱,我们想确认一下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谢谢你。”

挂完电话,二虎心里舒展了一些。他觉得有人能给他打电话表示安慰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接下来的日子,二虎陆陆续续接到三四个电话。有核实情况的,也有专门前来献爱心的。

有了这些好心人的帮助,二虎觉得很温暖。

09

一天下午,二虎和槐花守在病床前,正给兰兰喂水喝,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有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

老人家先是看了二虎夫妇一眼,然后将视线转向病床上的兰兰。

“你就是兰兰吧?”

兰兰疑惑地点点头。突然面对陌生人,兰兰有些不知所措。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老人。

老人想握兰兰的手,可能觉得刚从外面进来手有些发凉,忙又将手缩了回去。

“乖娃娃,好好养病,婆婆看你来了。”

二虎给老人搬来方凳让她坐下,槐花给老人倒了一杯热水。

“我从报纸上看到你家娃得病了,今天专门过来看一看。”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和蔼的笑容。

看打扮,老人也就是一位普通的老太太。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布大褂,套着一件坎肩,右鞋子底有一块磨得凹下去了,看得出老人啥不得扔掉。

老人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二虎。说我一个老婆子花钱的地方不多,眼下孩子正急着用钱,添上付住院费吧。

二虎颤抖着双手接过老人的布包,示意槐花过来,他们要给老人鞠躬致谢。

夫妻俩深深给老人鞠了躬,槐花一边抹眼泪一边连声说“谢谢”。二虎更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是,充满血丝的双眼又湿润了。

老人将手暖热后,握了握兰兰的手,又说了几句安慰话,转身准备离开。

二虎忙问老人家住在哪儿,姓什么,等日后有时间了前去看望。

“不要问我是谁,赶紧想办法给娃看病才是。”老人说完话,又鼓励了一番兰兰,让她振作。

还是邻床病人家属反应快,示意二虎用手机给老人拍一张照。

老人反应也快,看二虎用手机对准自己,忙把身子扭了过去,示意二虎不要拍照。

架不住二虎追问,老人说了句她住在东关,然后进了电梯,身影便消失在了二虎视线里。

打开布包,二虎看到一沓钞票。有十块的,有五十的,也有一百元的,数了两遍,整整一万元。

邻床的病人家属说,别数了,看看刚才的照片拍得咋样。二虎这才反应过来,忙划拉开手机。

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二虎面前,可惜是一个背影,没有铺捉到老人的正面形象。槐花看了之后也很生气:“咋拍的,脸没拍到,日后怎么报答老人家啊!”

“没关系,老人的模样已经刻在了我心里,永远忘不了。”二虎拍胸脯说。

10

春节的时候,兰兰接回了家。孩子的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可医生说这个病容易复发,不能大意。

二虎和槐花已经商量好了,等过完年,他们就把现在居住的房子卖掉,用这笔钱给兰兰换肾。

眼下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比如电视、冰箱、洗衣机、摩托车等,能卖的全都卖了,只剩下一个旧三人沙发和一张茶几。

过年的时候,二虎一家总算是吃了几顿团圆饭。

可好景不长。回家待了不到五天,兰兰的病又复发了,二虎夫妇连夜又把孩子送至之前医治过的医院。

可这次住进医院,兰兰就没有再回来。在病房里度过了五天之后,兰兰就没有醒过来。临走时,她手里还握着一本语文课本。

因为节日的缘故,二虎夫妇没有惊动太多亲戚和朋友,简单处理完兰兰的后事,悄悄回到了家。

原本要卖房子的,可还没等房子出手,兰兰就这么急匆匆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喜欢的布娃娃。

此后,陪伴二虎夫妇的是眼泪和回忆。

11

开春后,槐花继续回娘家伺候卧床的老娘。二虎没有再给别人的新房子抹灰。他买了一台二手三马子,干上了贩大葱的营生。

改行贩菜,二虎是这么想的,一是来钱快,二是他始终忘不了一个人。

这就出现了眼前的一幕。二虎喜欢翻看手机,不是为了上网玩游戏,而是想起了照片上的人。

二虎说,不能忘了人家的好。有时候卖完大葱,二虎不急着回家,而是骑着三马子往城里赶。

东关这条街转了不知多少遍,二虎始终没有找到照片上那位老人的踪影。

有人告诉二虎,别到处瞎转悠了,东关那么大,你能找得着吗?或许人家随口这么一说搪塞你,不想留名呗。

可二虎不这么想。他说,等挣够了钱,把该还的债都应一一还给人家,这样他心里才觉得舒服。

手机里除了一张照片让二虎念念不忘,还有亲戚朋友的账单,他都一一记录了下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二虎经常对人念叨。

对了,您要是认识照片上的这位老人家,别忘了告诉二虎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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