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大好年纪,青春洋溢,周围人喊我“疯姑娘”,等我结了婚,生了孩子,对自己也不怎么讲究,无一例外的变成了一个“黄脸婆”,周围人开始喊我“猴子”,猴子这个称呼没有明确的性别区分,这种物种在我们村里象征着调皮,耍滑,不老实,折腾。
我就被村里老少们如此调侃,他们没有恶意,我也不介意。
当我在村里溜达看到某家小孩子在他们奶奶怀里哇哇大哭,我便会真的像一只猴子一样,张牙舞爪的逗孩子笑。“猴子”在村子里还是挺出名的一个妇女。
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性格比较大大咧咧,一众小媳妇围在一块聊家长里短的时候,我往往是嗓门最高的那个,笑的最大声的那个,我走路特别快,一般人还真赶不上我。记得一次我就发呆走在路上,一个小孩子就从我跟前跑过去,然后在我前面回过头来留出胜利的微笑,气喘吁吁地好想跟我比了一场赛。
我真想跟这个男孩子说,跟这个世界说:我这人还就这样,不是在跟什么人较劲,我从来不较劲。虽然我活的确实挺使劲的,这个世界,好像也在试图一次一次考验我: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少劲?
你们问我的家庭,我想先说说我年轻的时候。
年轻可真好啊,那时候是真的一天天跟打了鸡血似的,我虽然没上过几年学,但我脑瓜子天生灵光,和偷我家柴火的男人打过架,八岁过年家里的鸡鸭猪就是由我送上黄泉路了,一堆人聚在一块往往也能成为领导意见的那个人。我爱干活,因为干累了吃饭吃的也特别香,我不怎么喜欢乱想事,但地上一块石头我也会愣愣看一会给它编个故事傻乐,我爱吃饭,农村的饭花样不多,但味道浓,土豆是土豆味,猪肉是猪肉味。
我能吃,能笑,能骂人,能讲黄段子,能给自己说媒。
二十五岁那年,我遇到了一个男人,没错,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刚见到他的时候,不高,不帅,不富,但就是在人群里被我发现了,有句话叫在人群里会发光,我不愿用这句话,说起来怪酸溜溜的 。我在一次集上遇到这人,乌央乌央的集市。老少推推搡搡,唯有那一张脸,让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当时在买一盆夹竹桃,表情不多,偶尔抿嘴笑一下。很像我自己在小说里看到的那些追寻生活情趣的男人,这个买夹竹桃的男人啊,后来结了婚,我才知道,他当时买那盆花不是我想象的是有那番雅兴,只是想抱回家驱蛇而已。
我看到了他,以我年轻时候那股劲,怎么可能看着他就消失于乌泱泱的大集呢,我跑过去,介绍,胡扯,硬是把他家住哪,哪个队,爱吃啥馅的饺子给打听来了。
二十多岁的我,脸蛋红扑扑的,两个大辫子,腰板挺直,虽然不敢保证所有男人看到我会心里舒坦,但俺村里那些老太婆们,平日里聊天提到的媳妇标准,不就是我这个样子嘛。但我也只能保证在那群老婆子没清楚我“猴子”称号由来的缘由之前。
我那折腾我了半辈子的丈夫叫张全,我俩刚认识那会我叫他“全儿”,张嘴就来,一股他爱吃的甜小樱桃味儿。全儿一家是后来搬到我们村里来的,对我底细不够了解,我一张嘴,两条腿,一颗火热扑通通的心,为我自己说了一场没怎么有阻碍的媒。不停委婉的说着自己多能干,两条腿跑着去全儿家送吃的,张全他妈和我妈一样,没啥思想主张,但眼里瞅着好事那肯定不会错过。张全这人和他表情差不多,没啥心思,老实干活,你给他一份好,他给你一份好,你给他一份坏,他也能给你还回来。我这人吵吵嚷嚷,结了婚也让他受了不少罪,袜子没洗,我能喋喋不休给他念叨到五年前床底下发现的那条裤衩上。
我俩结了婚,彼此熟悉开始本性暴露,但也苦了我那两个小姑娘。俩人自小就水灵,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这个新鲜的世界,看着我和张全开始吵架,开始干架,开始摔东西,我觉得我俩闺女命苦,这么漂亮却在这样一个家里,却有这样一对爹妈。我心里觉得愧疚的时候,就给他俩买吃的,买穿的,抱着他俩唱我年轻时候上树时候唱的那些歌。年轻时候我怀里偷俩果子可幸福了,使劲抱着不让小孩子抢走,那时候我抱着俩孩子也可幸福了,也想使劲抱着,再使劲一点,不让任何人抢走。
直到我小女儿朝我一脸气愤的喊:妈,你弄疼我和姐姐啦。
我和张全的日子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吵了架我不让俩闺女去她们奶奶家,他爸不让她俩去她姥姥家。等到俩老人都去世了,我才和张全一巴掌一巴掌的打自己脸,我太坏了,张全也坏,我俩都自私,但是最自私的人,不是我,是张全。
在我四十三岁那年,张全四十五那年,一次张全喝酒聊到接下来要干的生意激动,一屁股就蹲在了地上,啤酒瓶子割破了手,血哗啦啦的吓坏了我,可我当时也只担心着他这手伤了以后发炎可难办了,快过年了,他得杀鸡,杀猪,没遇到他之前这些活我能自己干,可和他结了婚,我就只愿意在旁边发号施令了:“还不干净,再涮一遍,你大老爷们干活就是不仔细。”
可是他这一蹲,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偏瘫了。成了半个植物人。当医生告诉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好像打了个响雷,
我自己跑到了一个没人的地哭。那会流的眼泪,比我前辈子流的可多多了。
可我是猴子啊,生龙活虎的,风风火火的,隔壁王嫂子丈夫在工地砸死那会,别的小媳妇都在一边和王嫂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就我自个站出来劝王嫂开心点过日子,再找个男人享下半辈子福。
可我想着想着越发痛苦,我比王嫂可惨多了,我得服侍这个男人下辈子了,张全这人不吃香菜,我爱吃,以前他自己挑,以后我得给他干这种最烦人的小事了,张全这人放屁特丑,但张全的屁股也挺有劲,以后啊,我啥福也没了,就是受苦
受苦吧,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要不然刚生来的孩子都哭呢,没事。猴子安慰自己,继续风风火火。
王嫂一众在张全出院回家后赶来找我,一个个小心翼翼,张开嘴又闭上,啥也不说,我猴子怎么可能和她们一块抽抽搭搭呢,我打趣说这张全上辈子是我家的一头牛,上辈子跟我遭了罪,这辈子来要债了,我依旧骂骂咧咧,眼神坚定的给张全嘴里塞掺了香菜的粥,张全吐出来,我才不管他是个病人,我一巴掌就打他身上,跟以前一样。张全你别想折腾我,我还是那个干架比你猛的猴子。
得了偏瘫的张全需要康复,需要出去呼吸农村里干净的空气,需要被人搀着,一刻也离不开人 。一次我搀张全走的远一点,扶他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突然想起家里还有别的事要忙,我就赶紧跑回家自个忙了起来,但张全就以为我跑了,跟人跑了,不要他了。他一个人搁那吧嗒吧嗒掉眼泪,使出浑身的劲想走,想回家找我,却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又摔破了眼睛。那天有人看到张全摔在地上也不敢扶,跑我家找我,我扔下手里的活,嘴里还是骂骂咧咧说着他该死之类的,使劲憋着眼泪到他跟前扶起他来。一巴掌打过去,张全却笑了,笑的真丑,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丑八怪,我是得照顾他一辈子,我不会逃。
大女儿慢慢成熟起来,身材高挑,村里人都说她像电影演员,找了个对象是城里人,开车回家也给我和张全带吃的,等结婚后一段日子,我慢慢觉得不对劲,大女儿开始喜欢往家里跑。一脸疲倦,和我聊着杂七杂八的就开始掉眼泪,她告诉她的妈妈她家庭不幸福,不是她之前想的那样了,我那个女婿丢了工作,成了酒鬼,喝醉了打我闺女,闺女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欺负,一个村里女孩在城里婆婆面前又没地位,她能给谁说呢,她迫不得已把这一切告诉了已经在受苦受累的妈妈,从小在她的眼里,她妈妈就是个英雄。她把自己的苦难告诉妈妈,可能不知道,她的这些苦难,在妈妈这里无限加倍,但妈妈是谁呀,妈妈告诉一把搂过她:离婚,跟妈过。
我搂住我漂亮的大女儿,像她小时候一样,不想让她受一点委屈,不想让她被任何人伤害,我的大女儿却用手使劲抱住自己的胸前。
她几乎崩溃却小心翼翼的告诉我:妈,我得了乳腺癌,我老公说会给我治病,妈,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一字一句,我听着跟审判似的,比当年医生的声音还要可怕,我漂亮的闺女竟然说出这样可怕的话。可怕到那一瞬间,她妈妈都要倒下去了。可是,我怎么可以倒下去,怎么可能呢?
我用一句句反问使劲敲击着自己已经疲惫不堪的心,一切还没有这么糟糕。
大女儿没有离婚,她的老公也试图给她治病,可她的婆婆硬是不许孩子掏出一分钱救救我可怜的女儿了。我把女儿接回了家,不让张全这个丑八怪知道,偷偷拿出存折给女儿,我得守护我的女儿一辈子。
张全比我幸福多了。他的日子每天都是一样的,总结来说就是被我服侍,他的愁苦可能也多了,但仅仅因为,他吃的大不如以前丰富了。他哪里知道,她的女儿在和多大的病魔做斗争呢。
我的小女儿,老天慈悲,她健康平庸,她在我们当地做了小学老师,尽管她的学历和能力被委屈在了这里,但每天能看到她笑嘻嘻的陪她姐姐看病,给她爸按摩,和我说几句话,我这日子,还像是那四月的天一样,有阳光照进来。
我活了大半辈子,风风火火习惯了,不会求饶,不会满地打滚,我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我不会倒下,每天当我想到死的时候,同时想到还没洗完的袜子。张全每次穿刚洗完的新袜子都特开心,虽然不知道他开心啥,但我确定自己要好好洗袜子,洗完的袜子晾在阳光底下,再穿的时候柔软温暖,这种滋味就值得好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