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种酒,叫小清酒。
我也是偶然邂逅它,一眼便喜欢。每一种酒都有自己的品牌核心文化,小清趋于简单纯净,陪伴我们从青春逐渐走到成熟。我空间里有一个相册,它在2014年停止了更新,我十年的画画生涯就此画上句点。
一盘油炸花生,搭配一瓶小清,举头望繁星,低头思旧人。
我是冬天出生的,我喜欢夏天,我叫苏夏一。
牟毅出现的第一天,我就感觉这不是一件好事。他的身上有一种我无法抗拒的气息,我一次次提醒自己,离他远点,再远点。
那次校级电影结束后我们又见了几次面,一次是在破旧的小图书馆,一次是在回家的马路上,一次是在小卖部里,还有一次是在垃圾站旁边。我正在倒垃圾,他便径直向我走来,他跟我打招呼,我看了他一眼,转身往教室走。
“你从小就不喜欢说话吗?”他跟上来,一脸好奇地问我。
我的目光一不小心与他对视,他露出虎牙冲我微笑,我心里慌慌的,最后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他说,“话这么少,看电影没任何情绪。”
我关上教室门,初夏的风,透着湿润的气息。我站在马路对面,跟他挥手,我没说再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说话了。
白塔镇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总算放了晴。天空蓝的能够扫除一切阴霾,无比干净。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我又看见了牟毅。
沿着小道一直走,经过火车轨道的时候,我回头,他还跟着我。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小河,沿着河边走,很快就能到达一个垃圾场,再过去五百米左右,就能看见一所没有人烟的房子,而我就住在里面。
我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牟毅站在我身后,突然说:“为什么蛇没有脚呢?”
“因为脚会阻碍它逃生。”我答。半个月没开口,嗓音有点生涩。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他说话,他仿佛思考了阵子,连连点头说我说的有道理。下一秒,眼里闪着光,“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像是看到外星人一样,满脸惊讶。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人,跟着我也就算了,还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我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玩着手里的玻璃球,让它们在手心打转,他跟着坐下来。
“苏夏一,你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吗?”
“苏夏一,你知道为什么日月同辉很少见吗?”
“苏夏一,你知道前面那块墓地闹鬼吗?”
蓦然间,我停止手上的动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打开房门,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那天我开口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成了我日后怀念他最频繁的一句话,我没想过,此后我的生命里他会变成一个特殊的存在。我也没想过,阻碍他逃生的,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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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的路灯忽明忽暗,偶尔抬头,还能听见头顶灯罩的钨丝灯咝咝地骚动着,如同垂死挣扎一般。等这声音灭绝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盏灯永远熄灭的时候了。
牟毅站在路灯下,迎着光的脸有点白,“苏夏一,我在一中哦。”他一脸骄傲地对我说。
我从容地点了点头,握着手里的毕业证,最后看了一眼这小小的学校,转身离开。
那是2004年,小学毕业,我进了三中。说不上难过,毕竟我本身就没有目标,我不是学霸,也算不上学渣。
开学第一天放学的那个晚上,我看见了牟毅,百米开外,他正在和新认识的小伙伴打闹。半晌,我才挪动脚步。
我独自回到那所永远没有温暖的房子,空荡荡的,“跳跳”蹭过来,喵了一声,就又窜出去了。
秒针嗒嗒嗒地旋转,分钟也跟着挪了一截,就连时针那么慵懒也移了一点。
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我才关上门,走向垃圾场,穿过小河,很快就到了火车站,我走上月台。
“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一一在家要听奶奶的话。”
黑暗中,我难以分清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否真的发生过。
然后,我就在冷风中被人叫醒了。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了牟毅。
“你不回家吗?”他坐在我身边问。
说老实话,我不太清楚那里算不算家,除了摆着该有的家具,毫无生气。
“苏夏一,我一直都觉得你很特别。”他不理会我的忽视,继续说。
“就像一条蛇。”
“蛇?”我突然开口。
“钻进洞里,宁死不会退回一步。”他看着黑漆漆的前方说。
我又一次沉默了,如果真的有选择,我也想倒退,可是时光不给我机会,生活也不允许。
肮脏的地面上,堆积如山的垃圾,空气中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我一个人,向前走着,毫无避开之意。身后跟着的,是牟毅。
我拿出钥匙开门,然后砰地一声,我听见大门锁住的声音,我站在楼梯上,透过门缝看见他转身,漆黑的夜里,他的背影很孤独。
那晚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爸爸妈妈还在世,我穿着漂亮的裙子,在他们面前旋转。他们看着我微笑,我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醒来的时候,刚好七点,我没时间留恋梦境,慌忙洗漱完,抓起书包就往大门冲。
我没想到牟毅会早早等在门口,我推开铁门,他迎面站立,我差点撞倒了他。情急之下,我来不及说话,便往医院跑去。
我清楚地记得我起身的时候,他慌忙地扶住了我,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我,那一刻,天光明亮,如同救赎。
九月的白塔镇还被阳光笼罩着,街上常常有流浪的小猫小狗,我以前从来没发现,这几个月没办法不留意,因为我每天要在这个街上奔跑两个来回。偶尔不赶时间,我便会看到那些丑丑的被人遗弃的猫狗,它们看着我,就像注视着一个怪物。
烦躁的时候,我会冲着它们做扔石子的动作,大部分猫会四处窜逃,大部分狗会冲着我狂叫,只有少部分猫狗无视我的存在。我讨厌它们,便会上前撵它们,见我上前,它们便会缓缓离开,永远一副不恼不怒、逆来顺受的模样。
我看了眼它们,直接从它们中间穿过,我听见猫狗四处逃窜的声音,就像三个月前的我,找不到家的方向。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护士说奶奶还没醒来。我轻轻地将核桃豆浆放在床头柜上,站在病床前,她的眼睛仍闭着。我坐到她身旁,想象着她醒来时的微笑,忍不住嘴角浮动。
是的,如你所见,我的爸爸妈妈坐着长途客车去往深圳打工的途中,由于司机疲劳驾驶导致车翻,全车35个人,活下来的只有四个,而我的父母却不在其中。奶奶知道后,抑郁成疾,没过多久就住进了医院。
从那以后,我照常上学,只是除了在医院,我拒绝与人说话。
善良的护士姐姐推门而入,好心地提醒我:“七点四十了,快迟到了。”
她一边为奶奶换输液瓶一边笑着跟我说:“你去吧,我会照顾好你奶奶的。”
我匆忙跑下楼,跑过有流浪猫狗的那条街时,我再次看见了牟毅。
凝神再往那边看,他的面前停了一辆黑色奥迪,然后我看见他钻进车里。我收回目光,看了眼那些流浪猫狗,它们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弯腰捡起石子,这一次真的向它们砸了过去。
放学后,我鬼使神差地等在了牟毅学校的校门口。他从人群中出来,眼神温和宁静,看见我,没有丝毫惊讶之情,“你来了。”
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跟久违的朋友打招呼。我点头,并肩走在他身边。
“去月台。”
我听不出他的语气,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已经决定好,他穿着黑裤白衣,显得干净而简单。
走上月台,我们并肩而坐,他变魔法般地掏出两瓶哇哈哈,将透明吸管插入瓶中,然后递给我。
“苏夏一,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你爸爸妈妈呢?”
“死了。”我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你跟谁住啊?”他试探地问,声音明显小了很多。
“一个人。”
“为什么去医院?”这一次,他的声音小如蚊蝇。
“无可奉告。”我瞟了他一眼,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一长一短,斜斜地重叠在一起。
我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冷汗像雨后泥地上不断钻出的蚯蚓。我慌慌张张赶去医院,急救室的门一直紧闭着。
过了好久好久,门终于开了,几个护士推着奶奶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的是煞眼的白布,白晃晃地可怕。
“她怎么样?”赶来的是我的叔叔和婶婶。
很可笑,奶奶生前即使生病他们也不会来,偶尔往家里打个电话,老人家总念叨小儿啥时候能回来就好了。现在,奶奶去世了,他们却回来了。我自然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但我确实也不想理会他们。
几天后,奶奶火化,骨灰安置在墓园。叔叔去了一趟法院,回来便收拾奶奶的遗物,婶婶一边收拾一边抱怨:“也没几个值钱的东西嘛!”
我没想到奶奶在遗嘱里将我托付给叔叔婶婶,他们即使再不乐意,也不愿违逆老人的遗言,何况,照顾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交易。
我坐在白色汽车里,第一次学会了怎样开车门,第一次学会了如何升降车窗,第一次看见那么少的流浪猫狗,我隔着窗户,看见它们无所事事地在垃圾堆翻扒。
于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
没错,我要逃跑。
“牟毅,我想离开这里。”我看着遥远的山峰坚定地说。
“不回来了?”他在月台上踢着石子,那石子在他脚尖就像长了翅膀,飞出老远。
“不知道。”我答的干脆。
“想好了吗?”他依旧踢着石子,这一次的稍微大一些。
“嗯。”我没有看他。
“行,周四上午我送你。”他踢出最后一个大石子,没飞多远,就落地,“记得一定要好好的。”
牟毅送我到白塔镇车站,掏出纸条写下一长串数字,“这是我家电话号码,记得打给我。”
我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心里莫名慌乱。我没有对他说谢谢,我想我不说他也能懂我的感谢之心。
我成功逃了出来,一个月后在南方小城安定下来。我成了奶茶店的一名服务员,第一笔工资到账的时候,我翻出记着牟毅电话号码的纸条,站在电话亭内,按下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喂?”那边传来干哑的声音。
“阿姨您好,我是牟毅的小学同学,我找一下牟毅。”我话音刚落便听见了对方努力压抑着的哭泣声。
“小毅不在了。”说着她便放声大哭起来。
接着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听见他一直在说着什么,可我只记得他说,那天早上他送一个同学去汽车站,经过文联办的时候遇见了火灾,再也没回来……
我跑回去翻新闻,11月20日10时30分,沙河市白塔镇李生文联办铁矿发生火灾事故,70人遇难。
11月20日,星期四。上午十点半,他离开车站刚好半个小时。
轰隆一声,有什么坍塌一般,剧烈的响声从头顶倾泻而下。我倒地前,只看见了白花花的天花板,真可怕。
飞机安全降落,我透过窗户看向外面清冷的天,这个城市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没有多大变化。
邻座的女孩儿,个子小小的,白白净净,起身的时候没站稳,差点撞倒我。
“对不起。”她满怀歉意地道歉。
“没关系。”我微微一笑,起身离开。
跟随着人流往舱门外走,远远的,还能听见女孩说:“刚刚好险呀,差点撞到那位姐姐了。”
“你呀,老是这么特别,什么时候可以不像个小孩子?”声音带着怜惜和宠溺。
我垂眸,这样熟悉的场景,曾经也有个人说我特别。只是那些话,被风吹成破碎的烟尘,落进看不见的火海里。
我站在月台上,看对面那个人工搭建的彩虹型的桥面上,苍白的灯光没有生命。我喝了一口小清,突然有点困,一闭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就像要凝固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