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日子对一个捡破烂的人来说尤为艰难,当别人躲在暖气房内喝着咖啡时,他们却成天扑在冷风冷雨里只为讨一口饭吃。生活从来都无法用一杆天平秤去称量的,有的人一生被生活的重担压着永远只能挣扎在称尾,而有的人却总能以高高的姿态端坐在高高的称头。
刘小兰把自己的日子从称头滑到了称尾。
强劲的寒风迎面扑打在刘小兰不再白皙的老脸上。尽管她用棉毛围巾将自己从头包到脖颈处,可冰凉刺骨的寒风还是躲无可躲的钻着缝儿渗透进来。
刘小兰穿着一件笨重的灰蓝色厚棉衣,踩着一双厚实的棉毛鞋,全副武装的包裹着自己,活像个臃肿的老太太,用尽自己微弱的力气日复一日的穿梭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
这天,刘小兰蹲着三轮车来到了郊外。空无一人的郊区马路上,只见四处的草木枯黄一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这份冬日里的凄凉更添了好几分。空旷而看不到尽头的大马路上,刘小兰定定地盯着前方的路,缩着脖子弓着背,迎着风雨艰难的前行,瞧着皱巴巴的背影透尽了孤寂悲凉。
刘小兰回到租房时,身体从头到脚已被冷雨浇透,半三轮车的锈铁泡在雨水里使得表面那层深沉的锈色变得浅了一些,有点像温润的紫红色。刘小兰踏进干燥的租房时,湿脚印一深一浅的落在地面上,脚上的棉鞋走路时都可以挤出雨水来。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像闪电一样划过头顶,又像有人在拉扯着里面的经络,头两边一抽一抽的扯得疼。清水一样的鼻涕止不住的流,流过短促的人中经过薄薄的上嘴唇就要流进嘴里时,刘小兰不时地用鼻子一吸又吸进了鼻孔。还是有止不住的鼻涕,便经过她紧闭的嘴唇直接滴落在地上,像水珠一样在地面上画出了一个不规整的圆形。
一到冬天,刘小兰缺少气血的身子便特别虚,手到脚板心都是冰凉的,便更经不得风寒。这场雨更是将她仅有的一点精气神都剥离了,此刻,她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铅块。她几乎是移着步子才挪到了床沿边,这一番用力又让她浑身冒出了热汗,突然身子就一阵热,刘小兰瘫软地倒在了床上。
尽管头发,衣服都是湿的,床单也被染湿了一片,刘小兰困倦得四肢不能动弹。过了一会儿,又一阵寒凉袭来,她冷得缩成一团,翻了下身子裹紧了厚棉被,嘴唇不住地哆嗦,上下两排牙齿不时的磕磕碰碰。
闷头裹着的被子让刘小兰顿时又燥热起来,连呼吸也越发急促,仅有的一点理智让刘小兰猛地揭开被子,翻身坐了起来,她不能这样睡下去,不然病重了耽误了她的事情。
精神的振奋战胜了极度虚弱的肉体,刘小兰强打着精神起来换掉了弄湿的床单,烧了热水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又用热水泡脚,喝了杯滚烫的生姜水,她试图以这样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驱赶体内的寒气。
如此一番折腾,刘小兰总算感觉头疼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过,身体依旧感觉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晚饭便也不想去吃,直接躺倒在床上。她闭上眼睛,挤着那一对唯一没有变样的柳叶眉,忍住身体的不适,想着好好睡一觉以便恢复体力。要是去医院,她可没那多余的钱,也没那力气再去折腾一宿。拾破烂攒的钱除了吃饭,都做了寻人启事的广告。她也不想回家,更不想动用她交给刘妈的钱,她不想再惹得自己年迈的父母担心。
身上的不适正一点点的消退,刘小兰快活地打了个翻身,紧皱着的小脸也一点点的舒展开。那一对又黑又长的柳叶眉恢复了它原先的形状,尽管面前这张脸越来越沧桑,可从这一对极好看的眉毛上还能找到她曾经美丽的模样。
突然,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声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极不和谐的响了起来。刘小兰嘴里嘟哝几句,仰面翻了过来,还是静静的躺着,直到电话铃声停了下来。刘小兰正在为这嘈杂的铃声断了高兴时,还没等她完全侧身躺好,枕头下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好似要把她的头皮都振得发麻。不得已,刘小兰伸手往枕头下摸去,掏出这扰人的东西。
“嗯……” 刘小兰有气无力的按下了接听键,嘴里无意识的嗯了一身。像身体不舒服发出的呻吟,又像在梦里发出的呓语。
电话那头刘妈高分贝的声音响起,“兰儿,你咋不接电话呀?你还好吗?刚刚良明单位上那个老王的媳妇到我们家来过了,她联系不到你,直接到这里来找你,还给我们带了好些高档的礼物呢!不过,听她说着,好像是良明出事了。具体情况她也没细说,她只问你和浩浩的事,要了你的电话去。她还说,有时间了会联系你。”
刘小兰顿时神志清醒了很多,她纳闷梁翠芝是什么事还找到她家去了?莫非是张良明的事?她即刻翻身坐了起来,开了床头灯,躺靠在床上。虽然,张良明和她已经离婚了,可他的名字早已刻在了她的生命里,岂是那么容易就抹去的?离婚了,他又过得怎么样了呢?如她一样?不,肯定不是她这样的,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使她的精神就全回来了。
“兰儿,她刚刚才走呢!开的一个新车,精神头可比以前和你打麻将时好多了……” 刘小兰还在暗自思量着,刘妈打断了她的沉思。
刘小兰把手机紧贴在耳边,刘妈的大嗓门一阵又一阵地隔着千里的路程传了过来。刘小兰搞不清是手中握着的手机发烫还是自己的耳朵滚烫,她的眉头又紧促成了一个拱形,另一只手不停的揉搓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头部又一阵阵袭来的疼痛。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能清晰的听到屋外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也能听到窗台的玻璃被强风鼓吹的“哒哒”声。这些声音加起来也敌不过刘小兰此刻胸膛里跳出来的“咚咚咚”的阵阵心跳声,她缩回被子里侧身躺着,右耳紧贴着枕头,那紧促的心跳声便清晰的在她的耳畔跳动。刘小兰静静地侧耳倾听,心里却似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过去的生活就像那被清水洗净的千年瓷器,洗掉外面那一层积得厚厚的尘垢,连纹理都清晰的露了出来。过去的生活似曾陌生得她从未走过,现在,刘小兰的眼睛里却如星星一样璀璨夺目,她不禁数着那些她走过的熟悉日子。
思量着妈妈的那番话,刘小兰眼里的神采突然又暗淡下去,脸上换上一副漠然的微笑,“翠芝都开上新车了,该是老王也高升了吧!”
她想起了从前和老王媳妇梁翠芝一起打麻将时的情景,梁翠芝在牌场上和生活里都是一个样,金钱上太较真,又总爱占点小便宜。她爱打牌,天天要打,可又输不得钱。每回才打个几局不胡牌就开始叽叽歪歪的念叨,一张瘦长的脸耸拉着像刀背一样僵硬,出钱出得心不甘情不愿,不是拖就是欠。几个老牌友瞧不起她,常常背地里说她的不是,每次打得不痛快了便心里暗暗发誓不再和她打,可总到了下次就又和她凑到了一块。牌局三差一,没她又不行。
刘小兰也不喜欢她,不过碍于两家多年的交情罢了。
刘小兰和梁翠芝恰恰是反方向的两个人,她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花钱大手大脚,从不斤斤计较。她从小没缺过钱,现在跟着张良明更不缺钱。她俩常一起出去逛街,梁翠芝特别的喜欢逛服装店,挨个店的看,看上的衣服也总要试穿个遍。试遍了一条街,也只是犹犹豫豫的挑上一两件,最后还要和店主磨叽价格好一阵。可不像刘小兰,看上什么就买什么。刘小兰和她一起出街,吃饭的事,基本上都是刘小兰买单,她理所当然的占着那点小便宜。
过去的生活碎片,像电影里的幻灯片一样,一幕幕呈现在她的脑海里,那是一卷刻上了她的脚印的生活胶片。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刘小兰叹息一声,嘴里吐出的一圈白雾被清冷的夜裹得不见了一丝痕迹。听着说张良明出事了,会是什么事呢?她还在乎吗?在乎吧!可他们还有什么关系呢?不在乎吧!她的心里又在难受些什么?
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将刘小兰鬓角细碎的头发打湿了粘连成一缕紧贴在脸颊上。刘小兰翻身朝另外一边躺着,泪水便又顺着眼角流进了发丝里。
他好不好又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连自己都不在乎了,我还在乎他做什么?刘小兰用这个理由即刻就止不住了眼泪。她现在念的想的都是她的宝贝儿子,她的浩儿到底在哪里?
每次生病,她就特别害怕。她不怕死,只是害怕自己就这么倒了再也起不来,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的浩儿。
反反复复的头疼,发烧,使得刘小兰一宿无眠。终于挨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她强打起精神,挣扎着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她拖着软绵绵的腿脚收拾了一番,便推着那部雨水还没干透的三轮车出了门。路上的行人还很少,连街口都少有车辆来往,天不再下雨,但比雨天还要阴沉。迎面碰上一两个行人,瞧着他们的脸色和天色出奇的和谐。刘小兰却是笑着的,在每天的早晨,她心里的希望就像晴天的太阳总是会升起的。
刘小兰快走出街口时,突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白天就在她的眼前成了黑夜。她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身体就要倒下去时,她的两只手抓住了车把手。就像老鹰的爪子抓住树干那样,她紧紧的拽着,手背上的青筋清晰的鼓凸了出来。
待她缓过神来,天又阴沉了一点,还飘起了麻风细雨。当她调转头往回走时,脸上的笑容也就消失了。
她撑着软弱无力的身体,推着吱嘎响的三轮车慢慢的往回走,路过一家小店时,她停了下来。她裹紧了包着头顶的大红色围巾,走进了小店。再出来时,手上拧着红糖,生姜,还有两桶泡面。
她得回租房里再养养病,她不能让自己继续病下去,不照顾好自己,谁能照顾自己呢?没找到我的儿子之前,我可不能先垮了。刘小兰这样想着,便用尽了力气踩着三轮车飞速的往回驶去。她总是这样,时不时地给自己鼓把劲,撑着她把风雨飘摇的生活好好过下去。
一回到家里,刘小兰就为自己泡上了一大杯的红糖姜水,又烧了一大桶水,洗了个热水澡。红糖和生姜,她这次买了很多,在外面常常是风吹雨淋的日子,感冒的时候也多。这种东西多预备点总是好的。
足足一天没吃东西了,刘小兰饿得慌,把一桶泡面连汤汁都喝完了,酸酸辣辣的味道,让她吃得特别的有胃口,吃得急了又冒出了热汗。紧接着,她又烧了一大桶水泡脚,几番折腾,出了几身大汗,人确实感觉舒服了很多。这一觉躺下,直睡到第二天天亮,精神头才算是恢复了。
这一天,刘小兰接到了她意想不到的一个电话。
中午时分,当她瞪着三轮车去大街小巷拾满了一车的破烂,正在回来的路上贴通告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刘小兰不禁心头一惊,那是一个熟悉的号码,她牢牢的记得是张良明的。刘小兰蹲在路边,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闪亮的手机屏幕,她的爱和恨,随着电话铃声上下波动。
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又一阵,像人焦急的呼吸一样,越发急促起来。似乎电话那头,不等到她的回应不罢休。刘小兰咬了咬唇,按下了接听健。
电话那头,张良明顿了顿,轻轻地捂出声:“喂,是小兰吗?……你……还好吗?……有浩儿的消息吗?”
张良明的声音断断续续,低沉得很,时不时还掺杂着阵阵哽咽的声音。刘小兰只是静静的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后来,就听到张良明在电话里嚎嚎大哭起来。
刘小兰紧紧拽着手机,眼泪模糊了手机屏幕。她紧紧的咬着嘴唇,压抑着赶着张良明而发出的哭声。
张良明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又缓缓说道:“小兰,好好的家被我们毁了。不,是我毁的。对不起,都是我造的孽,是我自作自受。现在,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你替我好好活下去,一定找到咱们的浩儿。”
张良明的忏悔没有撬动刘小兰那颗紧闭的石门,反而把曾经对他的恨从缝隙里勾了出来。刘小兰止住了眼泪,却握紧了拳头。
张良明从电话里听到了刘小兰突然急促的呼吸声,她不说话,可他还是要把他要说的话都说完,“小兰,我不求得你的原谅,我希望你好就行,我已经把事情都交代给了老王,我放了些东西在他那儿,让他转交给你。”
张良明等了许久,刘小兰依然只有呼吸声隔着听筒传来,他知道她在听就好。又过了一分钟左右,张良明支支吾吾的小声问道:“小兰,我能不能见你一面?我想再见见你……”
他问了一句又一句,逼得刘小兰开了口。不过,他没等到他想得到的回复,刘小兰恨恨的只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找不到浩儿,我和你死生不复相见。”
说完,刘小兰就毫不眷恋地挂掉了电话。她的心里淌着血,眼泪顺着眼角又流了下来。她拿大红头巾抹干了泪,又扎紧了头和脖子,跨上三轮车,看了一眼刚贴上的寻人启事,头也不回的踩着车子飞奔而去。
电话那头再也听不到刘小兰沉重的呼吸声,只有一阵“嘟嘟嘟”的离线声音,他和刘小兰真要死生不复相见了。张良明先是大哭了一阵,后来又大笑。他喃喃自语道:“回不了头了,回不去了,浩儿,小兰,我对不起你们……”
想着身后那个自己挖的大坑,他已经填不起了。还是那年刘爸说得对,路走得太偏了,迟早要掉沟里去。怪他自己,也怪那个女人,贪心不足蛇吞象,给她买了复式楼还不满足,还逼着他买郊区别墅。张良明的欲念被他越掘越深,在原来的轨道上越走越偏。他知道他已经回不了头,也摆脱不了这个女人,她的手里已经握着太多让张良明害怕的筹码。他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就像钢筋和水泥,撤了谁,房子都要坍塌。
既然她带给了他毁灭,那么,他也要带着她一起走向毁灭。张良明这样想着,脸上现出一丝狰狞的笑。
张良明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来到公司37楼的楼顶,站在楼顶边沿,眼前一座座的参天大楼让他看不到更远的天空,那一片也许有浩儿,有小兰的天空。他便埋头看向底下如蚂蚁般渺小的人流,车流。他又笑了笑,那是一种超然释怀的表情。自己瞎费心争的什么呀!世界上芸芸众生的东西,他又能争得完?争来争去,他又争来了些什么?
他争来争去,却争丢了他最宝贵的东西。
可是,他顿悟得太晚了,他也回不去了。他不禁仰天大呼:“浩儿,爸爸对不起你啊!小兰,我也对不起你啊!”
他的呼唤还在空中飘荡,他摊开双臂,纵身跃了下去。他的脸上是带着笑的,好像一个人刚从地狱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