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阿宏跟我说,他其实是一只妖怪。
我楞了一下,夹着烤肉的筷子停在嘴边,转头看向他,只见他微醺的脸庞已经泛出些许红晕,平时呆滞的双眼今天出奇的有神,极具特色的黄色瞳孔深处隐约有闪闪的光透出来。有意思,没想到木头一样的阿宏竟然也会开玩笑了,酒真是个好东西。我把烤肉放进嘴里,露出一副我懂你的神情。不吹牛逼,今天就算阿宏跟我讲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我也是信的,因为今天这顿饭他请。
我跟阿宏认识了很多年,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请我吃饭,我吃的很用心,对他频频举杯,然而阿宏却吃的心不在焉,肥美的烤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打动不了他的心。纵横饭局多年的经验告诉我,阿宏这是有心事了。果不其然,在几次欲言又止之后,阿宏终于鼓起勇气对我说,他其实是一只妖怪。
我知道,这是一种暗示,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痛点需要倾述,但是直白的说出来实在尴尬,用个比喻就会好很多。不得不说阿宏的这个比喻很特别,因为妖怪的范围实在是太广了,我不知道他在影射自己的哪一方面,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觉得自己某方面不同于常人并为此苦恼。
正当我冥思苦想该怎么接话的时候,阿宏继续说道,一条鲤鱼。
我放下酒杯,假装很吃惊的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是说,你是一条,成精的,鲤鱼?
对,鲤鱼怪。阿宏自嘲的摊摊手,很意外吧?他说。
讲道理我真的很吃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竟然一直不知道你是一只妖怪。我沉着的夹起一块新的烤肉放进嘴里嘟囔着,几乎为自己精湛的演技尖叫出声。
非常对不起,瞒了你这么多年。阿宏端起酒杯,纤长的食指搭在杯沿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他的眼睫毛很短,厚重的单眼皮低垂下来看上去仿佛在打瞌睡。我决定帮他打开这个心结。
那么作为一个妖怪,你有什么拿手的绝活?比如法术啊,变身啊什么的,对了你这个造型就是变出来的吧?我索性放下酒杯,单手托着脸颊看着阿宏。
他叹了口气。法术早就不能用了,两百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天地间的灵气突然消失了,所有法术都失去了作用,仙界和冥界消失了,天地大乱,那时候我还在西湖龙王手下做会计。
西湖龙王?
对,就是杭州那个西湖,以前比现在大好多,老龙王在那当了三千多年差,行云布雨兢兢业业,直到两百年前,突然没了法力,一不小心被人抓去吃了。
吃了?震惊于阿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我感觉自己已经陷入到了他编织的这个故事中。
嗯,龙王年纪大了,没了法力行动不便,一不小心被人类给抓住了,这事当时很轰动的,现在网上还能查到。说着阿宏把手机推到我面前,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副画,画着随处可见的锦鲤,落款却是颇有古风的不知名印章。
这是?我疑惑的抬头问道。
这就是龙王,当时他被人类捉到轰动一时,这是一位当时的画家画的肖像,我在杭州博物馆找到的。
可是龙王不该是一条龙吗?我对阿宏这一手有点拿捏不透,一时搞不清他拿出这幅画想表达什么。
这是鱼龙,鲤鱼修炼有成之后跃过龙门就是鱼龙,你别看好像跟平常鲤鱼没什么区别,当时龙王被抓到的时候重达三千斤,几十户人家吃了半个月才吃完,你看这是当时的邸报,也是我在博物馆找到的。说着阿宏把手机又换了一张图片推到我面前。
我一脸懵逼的看着照片的内容,随处可见的二手书摊上经常卖的那种无名博物志画风,道听途说编撰成册的消遣小故事文体,泛黄的纸张上写着,从前西湖边渔民抓获重三千斤鲤鱼的故事。一吨等于一千千克,三千斤也就是一点五吨,好家伙,这哪是鲤鱼,这是大象吧?我感觉事情已经快要脱离心理咨询和倾述的范围,准备把阿宏拉回现实。
好吧,你是一只没有法力的鲤鱼怪,那你为什么长着人的外形呢?
因为我吃了一颗仙丹,你知道西湖边那座塔下面压着一条蛇精的故事吗?
你是指,白素贞?我感觉自己快要出汗了。
对,就是她,那一年灵气消失,所有法阵都失去了动力,我跟朋友就去把她放了出来,结果她出来之后就疯了,到处吃人,被人类围剿,死前她把内丹送给了我们。
白素贞死了?
是的,她原本就是修仙的,就差飞升一步,却被人压在塔里面,出来发现她等的人再也不会转世了,而且飞升的通道无故消失,于是她就疯了。她的内丹就是仙丹,我吃了之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而且不能下水,一旦下到水里,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我被阿宏唬的一愣一愣的,完全沉静在他的故事里不能自拔,差点忘了分析故事背后的象征意义,但是仔细一想,脑袋里全是浆糊,我怀疑自己听故事的时候喝多了。
阿宏打开回忆的话匣子一发不可收拾,开始絮絮叨叨讲述起他这两百年的辛酸过去,从晚清讲到民国,从民国又讲到当代,不禁让我感叹他历史掌握的真好。这其中,阿宏最常提起的,就是妖怪的大灭绝。
自清嘉庆年间开始,大量的妖怪被人类捕杀然后端上餐桌,小到刚刚拥有灵智的草木精,大到曾啸杀山林的蛟龙鬼怪,纷纷惨遭屠戮,最不可理喻的是,妖怪们的法力消失了,那些天生克制它们的东西效力却仍在,面对公鸡蜈蚣精依然无计可施,面对黄纸符咒鬼魂无处遁形,短短几十年,妖怪变得稀少,曾经的修炼洞府如今成了人类的旅游胜地,除了像阿宏这样机缘巧合得到人形混入人群的,现在野外已经看不到妖怪的身影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直到烤肉店老板不赖烦的赶人,我都没弄清阿宏这个故事的潜台词是什么,只知道他很难过很孤单,作为一个弱势群体过的很不开心。出了烤肉店我们又去了江边,江风带着水草的腥味铺面而来,我清醒了许多,转头看阿宏,他瞪着大眼看着江面出神。我突然心头一动,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嗯。
我认识阿宏很多年,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个谜。
自那以后,我开始时不时的注意阿宏,发现自己之前真的忽略了好多东西。
阿宏开着一间百宝屋一样的杂货铺,里面的东西千奇百怪,如同一个被时光锈蚀的首饰盒,从不知出处的山水画,到早已停产的沐浴乳;从未经打磨的牛角刀,到青铜浇筑的烛台。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个高大的木头架子上,没有价签,没有分类,卖多少钱完全凭阿宏心情。事实上,他的店里鲜有客人,所以当我看到有人在货架前徘徊的时候,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吃惊。
那是一个皮肤泛着古铜色光泽的男人,硬朗的身材线条分明,仿佛衣服下面隐藏的是一副盔甲,然而这一切都被他的斗鸡眼破坏了美感。阿宏早早的发现了我的到来,开心的绕过柜台,从杂货堆里翻出一个石头雕琢的凳子让我坐,接着他又翻出一个铁铸的龙椅和一个塑料折叠椅并把斗鸡眼叫了过来。
我和斗鸡眼大眼瞪小眼互相观察着对方,直到阿宏把茶端过来,他的茶具也很特别,看材质是青铜器,模样很像战国时代喝酒的杯具。我刚想问一下这个东西叫什么,阿宏的一句话让我第一口茶就呛在了嘴里。
小夜,这是我朋友大胖,他是一只螃蟹。
我和斗鸡眼同时看向阿宏,然后互相对视,再转向阿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