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在《情与欲》一文中,用类比型的方法对中国和西方人的情欲进行了比较。其中有一段关于中国人的情欲观念的描写,轻轻道来,实为微妙。
“依照中国人观念,奔向未来者是欲,恋念过去者是情,不惜牺牲过去来满足未来者是欲,宁愿牺牲未来来迁就过去者是情。中国人观念,重情不重欲。男女之间往往欲胜情,夫妇之间便成情胜欲,中国文学里的男女,很少向未来的热恋,却多对过去之深情,中国观念称此为人道之厚,因此说温柔敦厚诗教也。又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又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只要你不忘过去。把死的同样当活的看。其实这种感情亦可是极热烈,极浪漫,只不是文学的,而转成为伦理的与道德的。”
然后又说到:“西方人的爱,重在未来幸福上,中国人的爱,重在过去情义上。西方人把死者交付给上帝,中国人则把死者永远保藏在自己心中。中国人往往看不起为个人的未来命运而奋斗,他们主张安命,因此每不能打开局面来创造新的,只对旧的极回护,极保守,只要一涂上他的记忆面,他总想尽力保存,不使他模糊消失,或变色了。这也是另一种坚强有力的人生,力量全用在自己内心深处,他并不是对未来不希望,他所希望的,偏重在他所回念的,他紧握着过去,做他未来生活的基准。他对过去,付以最切挚的真情,只要你一侵入他的记忆,他便把你当做他的生命之一部分,决不肯放松。忠呀!孝呀!全是这道理。初看好像死守在一点上,其实可以无往而不自得。要他向前,似乎累重吃力,但他向前一步,却有向前一步之所得,决不会落空。他把未来扭搭上过去,把自己扭转向别人。把死生人我打成一片。但对自己个人的未来幸福,却像没有多大憧憬般。”
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为为什么中国人看上去容易给你少年老成的感觉了吧。因为极为看重过去,对于未来却不抱激烈浓郁的幻想。只要是存在自己记忆中,都可以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向未来每走一步,似乎都很辛苦和劳累,似乎有着与过去隔开的痛。可一旦这些辛苦和劳累,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便成为了生命的一个负担,不会落空掉了。
我们生活在往古的意象当中。不管我们多么欢喜未来的新生活,我们在内心中容易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并对过去报以无限的深情。受过文化浸染的文人,大概尤为如此了。忘记过去,一路向前高歌的人生是轻松,并志趣满满的;而总是那么忠诚地承载着记忆和过去,尽管时光是往前的,但是所唱的歌却一定是委婉怀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