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我的同事杨志

      接连数月,国内互联网企业争相上市。他们涵盖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就如同电光火石般击穿了传统行业,大有改朝换代、颠覆一切的趋势。在这些公司内部通常喊着连接一切的口号,摧城拔寨、一路高歌,媒体的报道也一浪高过一浪。一些传统的老派企业自知跟不上时代,内部矛盾重重,他们垂头丧气、没有主意、大多显得死气沉沉,毫无创新。他们眼睁睁看着外部世界的变化,却不晓得该怎么切入。另外还有些年轻气盛的创业公司,他们则容易激情慷慨,也容易被带入弯道,随时做着冲锋陷阵的准备。他们不肯脚踏实地,却老是希望用一些非常规的营销手段去收割用户,他们无时不刻都在做梦,幻想着用户数一夜爆棚,最好把所有的市场份额统统拿下。在这些公司内部,也到处都在摇旗呐喊,什么“超越小米”“打败BAT”“打造极致体验的互联网平台”等,愿景一个比一个伟大。另外,他们嘴里还不忘口口声声叫喊着使命,什么用科技推动行业进步,让技术改变生活方式等等。他们信心满满,踌躇满志,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却只看到了对于金钱的渴望,以及对名利的追逐。

      几乎在一夜之间,这些互联网公司就四处冒出来了。但他们哪像什么正规公司,无非都是些在过去传统行业里捞了一笔钱财,然后在时代大背景下,再给自己贴上一些响亮的互联网名片,就重新出来忽悠投资人的钱财。他们过去是一些做实业生意的老板,像木材商、水果店老板、做五金机械批发的,忽然间发觉生意不好做了,然后就请人搭建一个官网,开通个公众号,便对外宣称自己是做互联网的。这些公司的成员大多是些散兵游勇,背景复杂,根本撑不起场面。他们自以为洞察了互联网商业的本质,实际里却用着低价薪水去招揽大批的销售人员,以此来完成业绩的增长。

      半年以来,公司上下都在密切关注国内商业趋势,总担心着会错过什么。任何一位大佬的发言,我们都要拿到台面上来详细研究一番,生怕落下有用信息。就在昨天的会议上,老板又给我们讲了一个从零创业的励志故事,这类脚本网络上比比皆是,根本看不出真假。但似乎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尤其是那句最为激励人心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个时代翻身。

      的确,这是最好的时代,不论身份人人都可以成为人上人。同时这是最坏的时代,错误和守旧的观念会拖垮一个人,甚至毁掉好几代人生。互联网在推动社会进步,互联网在改变人类生活,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办公室里的风气变了,小职员们亢奋难眠,个个都妄图改变命运实现人身自由。他们这么想本没有过错,不过他们越是如此,倒越让我想起之前一起共事的同事。他名叫杨志,出生不好,学历不够,能力也差了些,但在年轻时因为机缘巧合来到我们公司,要是他肯坚持,原本该有一个较好的前途,但却因为世俗琐事给耽搁了,后来便一蹶不振。直到我们最近一次见面时,他已经沦落到社会最底层、连自己都快要养不活的地步。

      我知道,在社会上像他这样的人成千上万,藏在中国的各个城市角落里。现实的欢乐盖过了内心的苦楚,他们只有到了晚上,等待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够静下心来思考命运,担忧起未来的生活。他们一边幻想美好,一边接受现实,然后跌跌撞撞的走完了痛苦的一生。

      那还是上个月时,某天我突然接到了杨志的电话,他约我见面,向我打听一些事情。这是杨志在离开公司之后,头一回联系我。过去我曾与他在同一家公司里共事了四年多,既然是老友开口,我自然也就去了。

      见面之后,他显得很是拘谨,连正眼也不敢瞧我,这跟他的性格有关。差不多一分钟后,他才怯生生的开口问我,

      “公司里缴纳的公积金要怎么取出来?”

       我很诧异他为何会问这个,一般来说公积金里面的钱要在员工离职后的六个月后才可以取出来。

     他听到后,用手指头算了一笔账,嘴巴轻微闭合着,等到有结果后,他总算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连身子骨也开始舒展起来,就仿佛压在心底的困难终于有了出路一般。

      之后我问他,

      “里面有多少钱?”

      杨志摇着头,说不清楚,但他很肯定的告诉我,

      “我回来上班的时候,老板亲口答应过会给我买,差不多有三年时间了吧,但我从来没有去问过这笔钱。现在里面应该累积了一笔钱,只要再等两个月我就可以取出来了”

      他的异常行为,让我不免有了过多猜想。自从见面后,他反复提到了钱这个字眼,这使得我猜想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但不管我怎么问,他都是摇头否认。

      杨志太过固执,我也就不再勉强。后来,我们聊了些轻松话题,我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告诉我在老家镇上当修摩托车的学徒,他的父亲托了好久的关系才肯定让一位远房亲戚答应教他这门手艺。我觉得这也不错,好歹以后有了养活家庭的本事。杨志对待此事也挺满意的,感慨生活总算有了固定的着落。之后,他又拉着我详谈甚久,至于内容,无非是一些悲痛和无奈的诉苦,这些相似、空洞、让人抓不住重点的话,大多就是普通老百姓平日里所交谈的那些东西。

      在我认识的年轻人里,杨志的变化莫过于最大。他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六的样子,面貌清瘦,两侧的脸颊由于无肉常年凹陷。过去几年来,由于工作的缘故,他长期熬夜,黑白颠倒,已经有了严重的早衰症,身体要比同龄人至少老了十岁。而且他的头发白了一半,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他的行为举止也显得粗俗缓慢,思考事情比常人要慢个半拍。要不是过去我与他在同一家公司相处多年,很难想象他曾经在一家知名的互联网企业里工作过。

      杨志曾两次在我所在的公司上班,第一次是刚创立那会,他大约二十一岁的年纪,那时候我们跟着老板挤在一间30平的民房里,他大概只待了九个多月就离开了。他第二次回来是在几年之后,这一次他在公司里待了将近四年,最后也是黯淡辞职。

      关于杨志的故事,原本我就所知不多,记忆里都是些零碎片段。大概几天之后,我就把此事给忘了。但是某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又突然听到好几个人在私下讨论他,口里断断续续的说着可怜、结石、难过之类的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但为了弄清楚缘由,我逮着其中一个问,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他们也不打算隐瞒,就实话实说了,

      “你还不知道吗?我们以前的同事杨志,听说患上了肾结石,现在在到处筹钱治病呢”

      “他病了?”我问。

      “是呀,你还不知道吗”

      听到这,我愣在原地,一口气没来得及缓过来。现在想来,上次杨志那么急着要钱,原来是碰到了这等麻烦。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接着问他们。

      “据说还在公司上班时就有了,那时候他就时常捂着腰部喊疼。但他自以为还年轻,只是晚上熬夜时没注意休息,忍忍便过去了,谁知离开公司后没多久就被检查出来了”

      “真是个可怜的人”有人感到叹息。

       但也有人很淡定的说,

      “这事全赖他自己不注意身子,要是再等几个月辞职,就可以跟公司申请工伤补助了”

​ 小职员们对于此事各持意见,然而我内心却一直隐隐不安,这既有对老同事的同情,也有感慨命运的无常。你说生命究竟是偏向美好还是生来便要堕入深渊,这个哲学难题谁也说不清楚。尤其是当苦难真实发生在身边之后,对待命运就会越加敬畏。过去我只有杨志又部分记忆,如今又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一些传闻,慢慢的便将他过去十年来的经历模糊着拼接起来了。

      杨志出生在湖南省衡阳市里的一个农村家庭,他是在2011年加入到我所在的这家公司,那时候企业才刚刚起步,整个办公室里只有九个人,杨志只比我稍晚了一个月时间入职。他那时候才二十一岁,但已经换过好几份职业了,他初中念完之后就外出打工了,先是跟着老家的长辈去广东在工地上做苦力,然后改行去做室内装修,再后来去过工厂,应聘流水线工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去了可口可乐长沙厂房基地。这是他最为自豪的人生经历。一有空闲的时候,他就会把我们拉倒他跟前,眼睛笑起来咪成一条线,自豪的说,

      “说不定你们手里喝的可乐,就是我贴的标签”

      渐渐地这句话成了杨志的个人符号,每当有新同事入职时,他总是会这么自我介绍。

      不过关于杨志本身,大家普遍认为他是极为幸运的。因为在我们这群老员工当中,杨志无论是学历,还是业务水平都是最低的。他几乎一点也不懂得互联网思维,也弄不明白马云、马化腾这些人物是如何发家的,但是老板却坚持录用了他。我猜老板最终选择他,唯一看中的就是他的踏实与忠诚吧。

      在公司里,杨志主要是做一些简单的活儿,他只要每天去网上发布一些帖子,把公司的产品软文在各大平台曝光即可。那时候网络营销还是非常的火爆,初创的互联网公司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大量引流,但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由于公司才刚成立,内部没有明确的职位之分,大家整天忙的昏头转向,只要有活儿都抢着去干。那时候我们睡在同一间宿舍,公司有专门的阿姨帮忙做饭,一到晚上的时候,我们就爱聚在一起聊天,相处久了之后,大家对杨志的诚恳态度都很是认可,他好学奋进,内心谦虚,凡是交代的事情都会有反馈结果。我们都挺喜欢他,认为他只要肯坚持下来,跟随企业一起发展,总会有好的前景。

      在杨志来到公司九个月的时候,那时候快到新年,大家为了冲业绩都跟打了鸡血般兴奋,却唯独杨志整天闷闷不乐,愁眉苦脸。有位同事曾发现杨志经常在电话里跟别人吵架,嘴上说的全是他们本地的方言。

      某天,我们在公司里办公,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中年人,那是典型的乡下人模样,枯瘦矮小,满头白发,满身的烟草味。而且由于常年暴晒,他的皮肤从脸颊到脖子,都是深深的黝黑,只有在眼角边沿能看到一丁点的黄色。

      这个中年人身子消瘦,手臂上的粗大血管根根爆起。他的口气如同他的样貌一般,也异常火爆。他站在公司门口大声叫嚷,说话直来直往,一点也看不出受过文明教养。

      为了去跟这个乡下人沟通,老板亲自接待了他,后来我们费了很大劲才弄清楚当中的缘由。

      原来他是杨志的父亲,此次过来长沙就是为了叫儿子回去结婚的。在婚姻这件事上,他们父子已经吵了好几年,最近他的父亲看上了隔壁村子某户人家的女儿,答应给五万元彩礼,对方也觉得不错,于是两位长辈便在私底下达成了这笔婚姻买卖。但杨志却不同意,他连姑娘的面都没见过,却要被硬逼着跟一个陌生人结婚。

      那个姑娘今年才十九岁,只念完小学就回家做事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靠种植蔬菜、圈养鸡鸭、干点农活养家。姑娘从未踏出过小山村半步,没见过市面,也没受过多少文化,是那种最为朴素、最为底层的乡下偏僻女人。

      因为婚姻问题,两父子在公司里吵了起来。当父亲的看中了这桩婚事,坚持要把儿子带回去,作为儿子则千万般不愿意,嘴里高喊着婚姻和人生自由。

      我们都感到诧异,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父亲”

      老板则显得很气愤,

      “真是倒了大霉”

      发生这样的事情,老板终究是很不开心的,因为面子上受了伤害。

      后来,我们轮流去劝说杨志,但他好像谁的话都听得进去,同时又没去按照任何一种建议执行。他左右摇摆、犹豫不定,没有主见,就这么一直拖着,打算熬过多久算多久。

      在杨志父亲来闹的第三天,老板经不住折腾,答应了他的离职。而杨志呢,居然没一点动静,既不主动要求留下,也看不出有反抗的意愿。后来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杨志在离开公司后就乖乖的回了老家结婚。至于他是如何被说服的,谁也不清楚。也许是自己想通了,也许是家里给了太大的压力,或许是因为姑娘本身长的不错,然后他竟然从了,默认了,也就不再挣扎了。

      大家对杨志的态度分成两派,一方认为他太过孝顺,不懂得反抗,一方则认为他太过愚笨,还守着传统观念生活。男人们大多惋惜,女人们则破口大骂。你说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居然会被父亲逼着回乡下结婚,这事不论发生在哪,都是不可理喻的。

      时代就算是已经发展到今天,很多人依旧对婚姻保持着天生的恐惧。过去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会早早的把自己嫁出去,却没没想到在乡下,居然还存在着这样的父亲,竟然会为了买卖的婚姻而逼着儿子成家。

      后来,当我们在办公室聊起此事时,仍旧有不少老同事开玩笑似的说,杨志就是活在上个世纪的满清人,辫子虽剪了但思想毒瘤还在。此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但他们也只是笑笑而已,顶多再表示一下可怜,说一些可有可无的风凉话,然后便埋头去干各自的活儿去了。

      杨志生活的怎样,我们都不清楚,此后他也没跟我们联系,这事直到三年之后,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突然又见到了他。

      那是2015年公司年会的时候,当我走进会场后,居然在前几排座位靠右边的角落里看到了他。

      他比上次离开前更加清瘦了,就好像长期没有吃饱饭一样。而且他的样子成熟不少,那是一张仿佛经历过许多故事,饱受沧桑的脸庞。

      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会出现在公司年会现场,但既然是过去的老同事,那也应该去打声招呼。

      在我走过去的时候,杨志的眼睛也恰好望向了我。

      “你还在市场部吗?”杨志先开口问我。

      我点头说是,但同时告诉他现在环境变了,我不仅仅是做市场,更多的是去做品牌建设。

      杨志一脸茫然的看着我,问,

      “品牌跟市场的差别是什么?”

      “市场是为了销售,而品牌则是一种大众认知”

      他还是没听明白。

      之后,我又跟他作了解析,他虽然全程都在认真听,但似乎仍不清楚。后来,为了避免尴尬,我特意转个话题,向他打听离职之后的生活。杨志似乎来了些精神,在聊到跟他相关的事情时,他显然更加自信和开朗。

      “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小的才刚满半岁,而大的下半年就要去读幼儿园了”

      杨志很兴奋的告诉我。

      我感到惊讶极了,因为他还不到二十五岁,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在我身边,很多同龄的年轻人却还都是单身一人哩。更何况现在的90后,普遍都不愿意过早结婚,女孩子几乎很少在二十七岁之前就把自己嫁出去的。即便她们在谈恋爱,也要拖到一定年纪才最终确定跟谁共度余生。

      之后我问杨志过去三年他都在做啥,这位老同事有些惭愧的告诉我,过去几年来他一直在乡下做事。他没有正式的工作,手头也没有像样的本事,通常都在家里等着接一些乡村里的临时活儿。例如节日的时候去舞狮子,挨家挨户的表演,然后向主人家讨要二十块彩头钱。但这种收入现在越来越难了,因为年轻人都陆续出去了,而留守的老人家呢,通常都比较谨慎和吝啬,他们最多给十块,五块,最少的时候他连一个子也没瞧见。后来,他又去跟别人学吹唢呐,靠赚死人的钱。按照习俗,在衡阳乡下,只要有哪家族人去世了,都会搭台唱渔鼓戏,而他就跟着戏班子走,混在人群里吹唢呐。这种活儿不要求太高的技巧,只要熟练那几首固定曲子就行。但这种活通常不太确定,有时候乡下的老人接连去世,有时候又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消息。再后来,为了养家活口,他开起三轮车,在镇上和村子里往返,专门接送老人和孩子,靠这些来贴补家用。有时候实在不景气的时候,他就去镇上应聘当保安,这个活儿满大街都是,对学历能力都没要求,只要一个成年男子肯点头就随时可以过去上班。但他的老婆呢,工作则要稳定得多。她在镇上的针织厂里做事,每月拿一千七百块钱工资,三年了从没变过。

      “我的大儿子今年两岁了,他十个月的时候就学会走路了。他长得白白胖胖,村里人都很喜欢他”

      在我们聊天时,杨志忽然掏出手机,把他儿子的照片翻给我看。他指着屏幕告诉我,这是六个月的时候拍的,爷爷说像极了他小时候。他的小儿子呢,在去年夏天的时候出生,但体质没老大的好,经常生病发烧,最严重的一次在医院连续住了二十多天。

      杨志一直在跟我讲述他的孩子,看得出来这是他过去几年来心头的唯一牵挂。

      “也就是苦了我的小儿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老是在夜里哭,有时候连当妈的都哄不了”

      他接着是呜咽叹息,有种无可奈何的宿命论。

      我过去安慰他,但他似乎没怎么听进去。气氛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还能同这位昔日老同事聊些啥,他的身份,见识,思想都与我不在一个频道上,两个人很难再聊到一块去。不过后来,出于礼貌,我还是问他,

       “你怎么想着到长沙来了?”

      他想了一会儿,嘴唇紧张的上下碰撞,显然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提问给吓住了。但是很快他就跟我老实坦白了,

      “是我主动给老板打的电话……我想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你知道,乡下的收入很不稳定,尤其现在有了两个孩子,这是笔很大的开支……”

      杨志吞吞吐吐的说,待他说完后,眼眶都微微有些红了。

      “这么说,你要重新回到公司来上班了?”

      “是的”

      他把声音压的极低,我竖起耳朵专心听才听出这两个字。

      “你说……”杨志转过身子,结巴着问,“我再回来公司合适吗?他们会不会笑话我……过去我离开过一次,现在又厚着脸皮要回来……”

      我万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应该不会吧”我淡然的回答。

      “可这……毕竟是件丢脸的事情”

      在说到丢脸这个词时,杨志的脸上明显都是无奈跟失落。显然他是一个实诚的人,一个不懂得耍心机,一个抱着传统观念死死不放,不懂得变通,呆板、念旧、自尊心极强,同时又毫无主见的一个人。我能想象他开口跟老板说要回来上班,当中纠结了无数次,亦失眠了好些个夜晚才痛下决定说出来的。甚至有可能连这通电话,都是他家里人逼着按下去的。

      趁杨志一时心情复杂,我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果然在几天后,他就回来公司上班了。老板在全体员工面前大肆宣扬了此事,话里头的意思无非就是自己多么宽宏大量,愿意重新接纳一个离职三年多的老员工回来。但通过我的观察,每当老板提及杨志的名字时,他的额头就要冒一次汗。

      得知杨志回来后,一些原来的老同事都跑过来问他,他们都好奇的打听杨志过去几年来的生活,其中一个还打趣似的说,

      “是不是在外面逛了一圈,最后还是发现是原来的公司好”

      此话戳中了杨志的要害,他脸涨的通红,整个上半身都在哆嗦。面对同事的调侃,他始终没有说话,全程只是微笑。这位从农村来的小伙子,性格腼腆,骨子里还操着传统的思想,始终认为好马不吃回头草,一个离职的员工是不应该再重回到原先的公司,那样老板该怎样看他,原先的同事该怎么议论他。现在他以一个离职员工的身份二次进宫,这在中国社会,在熟人圈子的公司里,在底层社会里,大多是要遭人摒弃的。因为这会显得当事人没有骨气,既然当初选择离开,就不应该再次回来。

      在头几个月里,杨志依旧如同过去一般兢兢业业,埋头做事,连社交都很少参加。我一直在偷偷观察他的神情,看到的是一副拘谨、隐忍、充满挣扎的脸孔,我猜想他是过于在意周围人的想法,甚至有些固执、羞愧、害怕别人在背后乱说闲话,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些年来他肯定是受了不少的委屈。

      杨志此次回来后,公司变化挺大,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艰苦的创业环境了。最开始时,我们几个人挤在一间很小的办公室里,如今却搬到了长沙市雨花区红星国家会展中心附近的写字楼里,足足有500个平方,员工也由九个人发展到两百多。

      老板把杨志丢给了总经理,对方把他暂时安排到了推广部。他还是跟过去一样,很刻苦努力的做事,每天都要忙到晚上八点才下班。有一次,我跟杨志的部门主管闲聊,对方却满不在乎的告诉我,要不是因为老板的推荐,这样的员工他是绝对不会招聘进来的。我问缘由,对方告诉我杨志做事太过古板,不知变通。而且过去几年来他极少关注互联网,已经跟这个时代脱节了。他没法理解新的商业模式,对互联网的看法也还停留在好几年前。他除了不厌其烦的做一些枯燥乏味的基础工作外,其它创意性工作一样也做不了。后来,我又去问其他同事,我从他们的口中也得到了类似的回答。我能很明显的感受得到,杨志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他出生乡下,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凭借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到大城市打拼,但是五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无论是新的思潮,新的技术,或是新的互联网玩法,他一样都不清楚。有一天中午,我跟他聊跨界营销和时下流行的APP平台,他竟然像个天真的孩子般,一脸崇敬的望着我。

      在经营班子例会上,有人提出要淘汰效能产出低的员工,当中花名册里就包含了杨志的名字。不久老板也知道了此事,但他碍于面子,于是下令把杨志调到售后部门去,负责接听和处理客户的售后问题。这份工作并不困难,只要稍加培训就可以上手。

      过去我始终不明白,既然老板顾及情面,却又为何要安排杨志到售后岗去,做这样一份呆板枯燥、毫无价值的差事,但现在想起来这或许是最稳妥,也最合适的活儿。以杨志现在的处境,这已经是公司里在最底层工作之上的,还能让他适应的工作,因为总不能让他去做打扫卫生、抹桌子的苦力活吧。

      杨志接受了公司的安排,自此过上了黑白颠倒的日子。在办公室里,他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成天一句话也不说。作为老友,我总感觉杨志的心里藏着无数的困惑,但却不知如何开导。而且自从杨志调岗之后,我也就很少再去关注他。公司里没人提及他,他就像个透明人般存在着。

      直到2016年7月的时候,杨志忽然找到我,他向我抱怨老板不再像过去那样亲和。在公司里,他很少再见到过老板,也难得跟他说上两句话,过去那种创业时的良好关系现在荡然无存。

      他站在我面前,颇有点念旧和委屈的说,

      “我真希望回到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我们挤在小房间里办公,虽然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但大家都还是开心的。我们在一起吃饭,睡在同一间宿舍,在办公室里可以来回走动,这种感觉最好。但我知道,这种日子永远也回不来了”

      说完之后,他就灰溜溜的回去工作了。

      到了17年底的时候,杨志又一次找到了我。这时候他已经相当疲惫,对这份工作再也燃不起任何激情,每天都是在混日子,就等着发工资那天。我明白他有了职业倦怠感,一份毫无创造性的工作,他连续干了四年多,换做谁都会麻木的。此时他已经对公司失去了耐心,同时亦觉得自己还清了老板的恩情,内心里隐隐有了离职的想法。

      有一回,他在公司里找到我,拖我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介绍。他轻声细语的凑在我的耳边,生怕被别人听到。

      “我想换一份工作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要是你有合适的介绍,希望能推荐几个”

      他看着我笑,笑的我都有些胆怯了。但作为同事多年的老友,我还是答应他会多多留意。

      他突然眼睛发亮,就像是有了人生着落般开心。

      “我在长沙也就只有你这么个朋友了……我明白你人缘最广,有不少的门路,托你找工作自然是最稳妥的。嘿嘿。嘿嘿”

      从他这些话里,我断定他已经下了决心要走。

      “可是……我想换工作的事,千万别让老板知道……”杨志突然停下来,小心的往前走两步,靠近我耳边,犹豫不安的说,“说实在的,他要是听到后,肯定会失望的……当初是我要回到这里,现在却只想着离开……”

      我拍打他的肩膀,表示一定会在他离职之前保密。

      “可是,我终究是背叛了老板”杨志还是不放心,一直在嘴边碎碎念着。

      “工作开心了就一直做下去,要是不开心就随时走人”

      “但事实是老板对我有恩,我要是就此离开,肯定又会被所有人耻笑……上一次我回来就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了,现在我要走了,他们又会添油加醋狠狠嘲笑一番……”

      我很吃惊,原来在杨志心里还一直装着这种思想,所以才迟迟不敢迈开脚步。我甚至在想,他压根就不喜欢售后工作,这么多年坚持纯粹是因为内心负担太重。

      “我这么做不会遭到报应吧——老板会理解我吗,还有其他同事呢,他们又会怎么看?”

      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他竟然会说出’报应’此等的话。但为了安慰他,我还是支支吾吾的回答说,

      “你早就还清了恩情,至于报应,那只会灵验在坏人身上”

      他一听到这词,心里更加哆嗦了,

      “那我算是坏人吗?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将来会下地狱吗?”

      他这么问我着实回答不上来。好人与坏人的判断标准是什么,好人是否真的会有好报,坏人是否该下地狱,像这样的封建迷信思想,至少我是不相信的,然而杨志却把它视为人生行为准则。在职场上,员工与老板顶多是合同制关系,一方付出劳动,一方支付薪水,谁也不欠谁,又何来的愧疚与不安。

      我原本还想多劝他两句,但又怕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真要是因此而惹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就更加不好了。之后,趁他思考的时候,我匆忙跑进了办公室,关于工作我答应会帮他留意,但道德意志我始终没法认同。

      等我回到座位之后,又把刚才杨志的话细细回想了一遍,忽然间觉得他极为可怜。像他这样出身农村,本身既无本事又无资源背景,而且年近三十岁,依旧抱着顽固不化的思想,这种人究竟还能干些什么呢?我要是把他推送到互联网企业,肯定连面试官都看不上。要是让他去干一些苦力活,也未必能跟年轻人竞争。难不成让他再回到工厂里,去做流水线工作,虽然这也是一条出路,但我想杨志肯定不愿意委屈自己再去那种地方。

      找工作这事,我暂且是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了。索性的是,杨志后来也没再找过我,而我也没从别人口中有听到他要找工作的消息,于是就这么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公司很是平静,没有大事发生。企业还保持着30%的速度增长,我们在全国陆续开设了十家分公司,原先那批优秀的老员工都被外派各地做了分总,每年拿着数十万的高薪。而另一些人则留在总部,也都混到了不错的位置,大多升到了经理、副总位置,手下管着几十号人。大家对现状都很是满意,个个都期待着公司上市,再额外分得一笔财富。

      在公司里,我很少再见到杨志。18年年会的时候,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以前那副消极状态,整天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他一个人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有时候玩着手机,有时候就望着别处发呆,也不跟周边同事聊天。台上的节目他只在感兴趣的时候才偶尔看上两眼,其余时间就像个死尸般坐着,一动不动。

      他就像根腐朽的木头,让人感受不到内心里有任何的波澜。

      我刚才说过,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杨志。等农历新年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他在领完奖金后,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公司,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离职的事情还是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这是杨志第二次离开公司,我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在过去的四年时光里,他一点也没有长进,就像个透明人一样,任谁也感受不到办公室里还有这样一位活生生的同事。公司里,没人关心他,也没人在私底下跟他结交朋友。他爱好什么,平时在做什么,家里有几个宝宝,这些都没人知道。他不爱出风头,只顾做自己份内的事,至于人际交往和事业升迁,似乎都与他无关。

      偶尔我也会觉得不安,因为当大家在说起杨志时,都纷纷摇头表示惋惜。他要是在第一次进公司后,就一直待着,那么命运或许会是另外一副模样。就算他能力没有提升,但至少会获得不错的收入和尊重,可如今说什么也都晚了。

      我们当中有人把这事归结为杨志的个人命运,是他的狭隘世界观和认识水平阻碍了事业发展,也有人叹息杨志的出身,和他身上所携带的那些乡下人才有的顽固不化的思想,另外也有人说,造成这种悲剧有时代的原因,过去的传统意志已经适应不了新的发展,谁还守着不放谁被该被社会所抛弃。这个时代曾经给了杨志机会,但他自己却没有把握,这能怪得了谁呢?

关于此事的争论一直没有对错, 渐渐的人们也就淡忘了此事。我的那位同事杨志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但大家也只是拿这个例子开开玩笑而已。真正有谁会去在乎这类人的遭遇呢?他们顶多在聊天时会假惺惺的说上一两句同情话,叹息个体命运的不幸。要是不够,他们还会把此事大肆传播出去,当做故事来讲给周边的人听,好让陌生者也洒下一把辛酸泪。

      然而杨志被这个时代所弃已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他是如何患上疾病的,就没人清楚了,也许是在工作之前,也许是在离职之后。但联想到他在老家的两个孩子,以及那从未踏出过乡村的妻子,他们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则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公司在快速扩展,小职员们都在欢呼时代的进步,都等着享受互联网给社会带来的新冲击,人们渴望颠覆,渴望被解救,肆意享受着随波逐流的快感。所有人都沉浸在科技所引领的浪潮当中,也唯有他们才自我感觉是最为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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