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英(湖南星沙)
爱人和我,一前一后,只隔着半尺距离,在小区内散步,遇见木芙蓉花又开了,仿佛遇见过去的自己,遇见远去的童年。一朵、两朵、三朵四朵花呀,红艳艳,粉嘟嘟,挤挤的,密密的,又薄薄地摊开我幸福的层层往事来……
我忍不住和爱人讲木芙蓉花开的故事。爷爷生前喜欢种花。他种有有凤仙花、牵牛花、太阳花、黄菊花……凤仙花就是指甲花哦,知道么?它的茎杆有点像苋菜,又比苋菜粗,肉肉的;它的根须可以死死趴住脚下的土地,让自己立起来咧……我连说话的语气年龄都变小了,变得像活泼又羞怯的花苞一样的小姑娘。
蔷薇花开,木芙蓉花开时,在乡下,可不能说是花开一朵朵,数都数不赢,也会数个没完没了的。那是花开的整墙整面,那片天和地,场面十分盛大,生机十足。爷爷最喜欢木芙蓉花,我跟着也喜欢。长大点点,母亲告诉我,我就是木芙蓉花开时候生的。我问生在哪里?母亲说:“就生在木芙蓉花丛里”……我为有这样一个出生高兴不已,常常或仰望,或踮起脚尖,去那花丛中,寻找熟悉而神秘的自己。和母亲每一次深情对视,我都觉得她才是世上最大最美的木芙蓉花。
因花开的墙,花开的天地,我和家人的生活,无论困顿还是宽裕,总是充满芬芳。远远经过我家的人,看到这面花墙,像风里悬挂出花样流泄的瀑布,像雨里仍继续织成的锦段,都有着艳羡,走过去了,忍不住还要回头望几眼。我看别人家的也是,走过去了,忍不住还要回头望几眼。哦,各美其好,美美共享,回去我就马上又要这样弄花。
爷爷个子并不打彩,生得瘦小,脾气却有点大。他待人并不很客气热情大方,但他从不揩公家的油,去沾别人的光。他活得看起来蛮自我,却不知道多自爱。不知道他怎么变戏法一样的,常常寻了各种花草种子回来,他通过种花将他独立经营的门户种得活色生香。他年轻时有心脏病,主要靠种花修心养性。他这爱好和习惯,像他洒种子一样洒在他大大小小10个孙子外孙子们心里头。
有次我生病了,悠悠的,好久还不能反转过来。爱人下班后,带我去附近的花市。这是近郊的往我娘家方向去的花市。花农们原来都是喜欢种稻谷的不少熟人。看着父老乡亲花一样的笑脸主动和我招呼,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们手中、盆中培植出来的花上去了,根本不担心自己的病,消散了会不会短命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了。尤其看到他们粗黑的手背上,条条像顽强根须凸现的青筋,我知道它们都通向那一个个咚咚有力跳动鲜活的心脏,我仿佛一下接通了地气,生命力一下再一次被激活。爱人说:“随便挑,选自己最喜欢的”。我就真的只选了特别普通,又壮实,还特便宜的几盆吊兰。爱人与我会心一笑。那是岁月深处因为懂得,彼此欣赏,倾心一刻值千金的笑。因为对木芙蓉花的眷恋生发花的故事,让我又健康快乐地活着。
回想上世纪70年代,农家每年四季各种鲜花盛开的十分罕见,我家却能这样子。这吸引知青点的知识青年,林场站长、乡村中小学校长、老师们来我家小坐、聊天、赏花、分花兜,摘花籽……这让我感觉我的家族显得有点不同,有点闲气和贵气。我家男女老少的感情又与他们交织在一起,有时共情在一个痴迷的状态里,傻乎乎的,但又显出和谐幸福的精神和气质,共融合出比黄金珠宝还珍贵的份量。
每年农历十月,木芙蓉花开得正艳时,奶奶便不再接湘绣赚钱的活,一心一意,飞针走线为三寸金莲的小脚祖奶奶赶做新棉鞋。霜冻还没开始前,祖奶奶的新棉鞋早已上脚。奶奶做新棉鞋时,我常趴在四方桌子上,天真好奇地看。我问奶奶:“为什么给祖奶奶先做呢”?奶奶笑着回答:“细伢子有好吃好穿的在后头咧”……我有时看得实在无聊,就对奶奶说:“让我画一朵木芙蓉花在鞋面上哦”!奶奶笑得甜泌的,摸摸我的头:“想画就画吧”……
我想起有次我发现木芙蓉花只开两天就萎了,暗淡了。我前天看它还蛮蛮好的,虽说色是淡淡的黄,像我一样稚嫩稚嫩,它有薄薄的蝴蝶翅膀一样会飞的心。第二天艳艳的,像姐姐出嫁前的红嫁妆还有她羞得红通通的脸。可是为什么我只睡了一觉起来,它就变成这样子啊?我向爷爷哭闹着。爷爷扶着我小小的肩头,哄着我:“仕英,不哭,你看远处……”我一看远处,开的,没开的,萎的,这么多木芙蓉花,不正组成一幅漂亮的画么?
前些日子,开慧故里好家风全国书法海选活动在家乡田茂现代农庄举办。晚上九点多了,我还陪着中国书法报的老师们,在锡福村村民家挨家挨户考察,看看美丽乡村民宿啥样。参加这次活动的艺术家们,他们除了在乡村大舞台进行书法艺术比赛展示,还将体验乡村民宿是否舒适惬意。看到村户房前屋后,青藤贴墙,桔红柚黄,一下点亮了我们的故园心,这正是城乡融合中的田园栖居,梦中的归宿。
春天花开,蜜蜂嗡嗡成群。木芙蓉花又开了,我看见仍有几只蜜蜂,爬在它上面,专心致志,不声不吭地采那粉嘟嘟的蜜,我来了,它竟然不知道。我知道,爷爷栽的枇杷树,冬天开花,也见有极少的蜜蜂在采蜜。爷爷是在春天走的,他走前和我只说了一句话:“仕英我放心,会读书”。母亲也去天堂了,我们在地上,成了木芙蓉花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