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露
他和她一九四二年结婚,至他二零一四年去世,他们一起生活五十余年。这半世纪以来,他们相濡以沫,风雨共担,一携手就是一生。而他们的爱情,却是缘起于挚友的生死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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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他们的爱情,还得从他的身世聊起。
他出生在本地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祖辈之上多是些读书人
他的曾曾祖父曾是当地的举人,常替穷人打官司,写状词常有神来之笔,胜算十拿九稳。他幼时常听那些上了岁数的本族老人讲其曾曾祖父的故事,他们说他的曾曾祖父,在当地颇有名望,扬名于一次状词的撰写。
有一次,当地一富人与人交恶,打起官司来,请他的曾曾祖父和当地的另一比之年长颇有名望的人同写状纸。富人为了确保官司胜诉,不惜重金,先付二位各五十银两,宣称二人的状词谁优择谁,选中者再加银两重谢。二人各自拿了富人的银两,就在富人的花园里摆开两桌,相距十米,写起状词来。写毕,交由富人验收择优录用。富人看时,目瞪口呆,迅即各赏两人银两一百。众人疑惑,有好事者展而看之,原来二人撰写之状词仅有一字之差,为助词“矣”和“耳”之分。
他的年轻的曾曾祖父从此扬名乡里。
他成家立业后,也给他的孩子讲过这个故事,他当时的语气像极了本族老人讲给他听时的样子——因祖辈的荣耀而骄傲,并以此激励后人。当然于他还有对自己身世的叹惋。
然而,祖辈的荣耀并未波及到他。家道中落,到祖父一辈已是庸常俗人,谋生方式也渐由读书做官改为耕田作土,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当时当地的庸常村民无异。唯一有异的是,他们一族承继祖训,不管家庭经济如何拮据,还愿意送孩子上学读书。这也许是骨子里遗传下来的文气。
当然,与文气一起被遗传下来的还有体质上的文弱。可能是祖祖辈辈皆是读书人之故,他们家的男丁个个清瘦柔弱,体质偏差。在他七、八岁时,祖父已故,父母相继病亡,留下他和同样体弱多病的妹妹跟着年迈的曾祖父过活。三年后,年幼的妹妹也跟随父母而去。自此,他和曾祖父一老一少相依为命。
曾祖父年事巳高,看着自已的后辈先他而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种种不堪让他每每垂泪到天明。痛定思痛后,他考虑起唯一曾孙的出路,看着曾孙柔弱的身子,绝对不是从事农耕的材料。想来想去,曾祖父最后决定让自己的曾孙走祖辈的老路——读书从文。
从此,靠着几亩薄田,靠着族里叔伯堂兄的接济,他继续在学堂里读书写字。只是他的读书生活从来没有同龄人的轻松自由,因为他知道,读书从文是他以后谋生的唯一手段,他只能向前,不能后退。所以,当别的同学在抓蛐蛐、闹学堂的时候,他正襟危坐背着诗文。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四岁时,他们村的私塾老师去世,村里暂时找不到能代替的老师,有族人推举成绩优异的他代替,从此,十四岁的少年充当起本村的私熟教师,开启了他自我谋生和赡养曾祖父的生活。
几年后,湖南简师开班招生,曾祖父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极力鼓动他报名参考继续学习。他白天教学生,晚上自己学习,准备考试。
考完后,他挨了曾祖父一顿臭骂,因为他落榜了。当时报考有五、六千人之多,招生人数却只有六十人,而他偏就排在第六十一名。
就在他痛苦绝望之际,好消息却从天而降。原来,湖南简师招生上榜的六十名考生中有几名审查不合格,为补足六十人,排名稍后的考生可替补上去。排名六十一的他自然在替补之内。
握着一纸录取通知,祖孙二人喜极而泣,抱头痛哭。老天有眼,曾祖父心愿已了,再无牵挂,就在他去求学途中,曾祖父阖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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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参加教学工作。此时的他孑然一身,父母已病亡多年,年幼的妹妹也已夭折,陪伴自己成长的曾祖父也舍他而去。他感觉自已就是一棵浮萍,风雨飘摇,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家,又哪里都是自己的家。这种无依无着的状况,常让他感到无来由的寂寞与恐慌。
好在有工作可忙,了无牵挂的他全身心投入教学工作,视学校为家,视学生如子,因此深得上级领导和教师、学生的喜爱。
工作中,他结识了一位比自己稍稍年长些的教师孔荣,他们两人志趣相投,有共同的爱好,有共同的语言,常常聚在一起,无话不谈,慢慢地两人成了莫逆之交,以兄弟相称。
孔荣的家就在离校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家中还有父母双亲和一个尚在读书的妹妹。他以校为家,一个人开伙,孔荣便常邀他去家里吃饭,去的多了,与孔荣的父母和妹妹也都熟悉起来,“伯父”“伯母”常挂他嘴上。孔荣家稍有点好菜便叫他过去一起吃,他偶尔弄了好菜也提了去孔荣家煮了,大家一起吃,其乐融融。
渐渐地,他的假期几乎全在孔荣家。长假的时候,他甚至和孔荣一起去地里做些农活,虽然,他并不擅长。
这样的日子很快活,与孔荣相识几年,他心底潜藏的如影随形的孤独与恐慌竟然好久不曾光顾他了。他暗暗祈祷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
3
然而,美好的日子过不了两年,孔荣的身体出问题了,到医院一查竟是严重肝腹水,以当时的医术,医院已是束手无策,回天无力。拖过半年后,孔荣最后一命归西。咽气前,孔荣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上有年老的父母下有年轻的妹妹需要照顾,可我别无兄弟可托,唯有将他们托付于你,希望你能替我照顾他们。”
他跪在床前泣不成声,应承孔荣兄一定不负重托。
一诺千金。信守诺言的他真正践行着自己的承诺。教学时间外,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孔荣兄家的事务上,对伯父伯母嘘寒问暖,对小妹也引导其学习。长假的时候,他就和小妹一起帮着忙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偶尔晚了,就在伯父伯母家呆一晚。伯父伯母感恩他的关照,也对他视同儿子,有事情喜欢和他商量着办。一向柔弱的他因有人仰仗肩膀承重而变得坚强起来。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快乐地和伯父伯母一家生活着。
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瞬即逝,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了。小妹中学毕业了,就在村里做幼儿教师。十八岁的她唇红齿白,婷婷玉立,绝对是个标致的大美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登门说媒者络绎不绝,暗中仰慕自我表白者也不少,但小妹总以年纪尚小为由推辞。她的父母看在眼里,自然懂得她的心思。
有天夜里,他正在学校备着课,村里的一个老人敲开了他的门。
老人是伯父伯母请他来的。老人说,伯父伯母欲将小妹许配给他,如果他愿意,那就择日成婚。
他当然愿意。他懂得孔荣兄当初重托的全部含义,但是,小妹年纪尚小,与他相差近十岁,他不敢有此想法,只将孔荣兄的重托深义埋在心间。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他想孔荣兄也应是这样想的。
“只是小妹她——”他惴惴不安地说。
虽然,在和伯父伯母一家相处时,他们相l互照顾亲如一家,小妹对他也是温柔体帖有加。可是涉及婚姻大事,他还是慎之又慎。况且,他也不想让人嚼舌根,说自己趁人之危。
“你也不懂小妹么?她推掉那么多说媒的,不就等着你主动么?”
他想,也许是吧,假日里与小妹一起干农活时,小妹总跟他身后,与他有说有笑,可一有外人,她马上低头住嘴,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小妹已暗生情愫。小伙子,就看你的了!她们一家早将你视同家人,你不会没感觉吧?”
他当然不会没感觉,和孔荣兄相识相知,再到熟悉他们一家,他一直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孔荣兄托他照顾伯父伯母和小妹,还不如说是将自已托给伯父伯母与小妹照顾。因为有了他们,他觉得自己才有了倚靠之处,那种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恐慌才会渐渐消散。
飘萍终于无须再飘了,它有了着根的养分。他庆幸,老天总是眷顾着他。
当晚,他一人睡在床上,回忆起自己的过往。一路走来,虽跌跌撞撞,却都有人相搀相扶。而今,他就要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了!
他,泪流满面。
4
婚礼就在那一年的八月举行。
婚后,他和小妹相亲相爱,相敬如宾。
他们把小家安在小妹父母这边,就是农村里的倒插门。于他和小妹而言,倒插不倒插全都一个样。
他们一起侍奉父母。他对岳父岳母亲如生身父母,甚至比生身父母更亲。直到现在,他孝顺岳父岳母的一些事例,仍在村里传为美谈。
他们一起生儿育女。他们一共生了三男三女六个孩子。他们尽心尽力地培养着每个孩子,即便是在经济最困难的时侯,也不忘让孩子们接受正规的教育。如今,他们的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过着常人惯常的普通生活,但他们恬谈,从容,善良,感恩,一如他们的父母。
他们一起善待亲友,济困睦邻。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她宁愿自己紧着度日,也要对曾资助过他的本族叔伯亲友施以援手。对待睦邻,他们同样扶危济困。
……
半世纪的风雨相随,铸就了他们的爱情佳话。缘起于挚友生死重托的爱情,历经风雨的吹洗,欲显绚丽多彩。
相孺以沫,风雨共担,一携手就是一生。
他们,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