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脚印

原创:王良     

图片发自简书App


        记忆里父亲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刻薄和严厉的,尤其对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母亲让我向父亲要钱去供销社打酱油,我拎着酱油瓶子去房后找正侍弄果树的父亲,父亲直起身从上衣兜里掏出钱,找出两张两毛钱的纸币递给我,表情严肃地说必须把剩下的钱拿回来给他。当时听了父亲的话内心感到极不舒服,很是伤心落寞。回来就把剩下的钱赌气还给父亲,却委屈的在母亲面前落了泪。因为实在是想用剩下的钱买两块糖吃或者能有兜里揣着一毛钱的充实感。这件事让我幼小的心灵受到相当大的伤害,也曾经因此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儿子。有一段时间总不愿意承认他是父亲,甚至于别人见母亲手里领着我,会俯身端详着说你这老儿子长得真像他爸,我就会恼怒地躺在地上驴打滚似的哭嚎着反抗说“不像!我像我妈。”后来每次见到熟人要言及此意,母亲就会摸着我的头,笑着对人家附耳低语“别说像他爸,儿子不让说。”
        父亲对大姐和三哥格外的好,他俩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又能会意父亲,父亲见他俩每每也都是眉开眼笑,他们明显的受到偏爱。从我记事起,父亲似乎从来就没动过他们一指头,也没听见过父亲对他俩的责骂。父亲甚至能背着三哥从镇江的家里翻山越岭走上一百多里路到下露河供销社上班,带在身边一起生活一两个月,等三哥想家时再背回来,心肝宝贝一般疼爱。我是老儿子,却从未享受过父亲的这种待遇。记得不过六七岁间,有一次忘了因何事父亲要打我,我倔强地梗着脖子站着不跑,激得父亲更是火冒三丈,三哥见势不妙抱起我就从窗户跳了出去,在外面躲到很晚,等父亲消了火气才敢回家。因这件事我始终对三哥心存感激,但却更加憎恨父亲。
        成长的过程里几次因何事激怒父亲被揍过都在心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渐渐的和父亲的感情就疏远了,上初中时内心对父亲更加抗拒。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中才消退了一点。刚上高中不久,从来没离开过母亲的我实在是想家,生出了退缩之意,再加上读的又是低人一等的“普通班”,更是觉得自卑。物理老师王明恒总是在课堂上会毫无怜悯的拿这些“普通生”的自尊心伴着唾沫星子以各种难听的言辞无情的奚落,“你们知道什么叫普通班?就是扑通!扑通!走路扑通就是说明大脑不发达。”这老家伙老的全是褶的双眼皮大眼睛从棕红色镜框上面翻着白眼观察讲台下面,见我们羞愧脸红低头时,又会来劲的仰起脸似做梦般自言自语“你们这里有农村来的吧,小时候你们都睡过摇车子吧,吊在房梁上,你妈妈用手推摇车子悠你们,就是这种‘扑通,扑通’声,把你们脑子都悠浑了。”说着边放下粉笔,立起沾满粉末的手在靠讲台下面的姜晓东头上来回的比划推势。小东就觑着眼歪着头左右的躲避落下的粉笔末,这时五百多度近视眼的“哭神”金莹就会难过的替全班同学哭红了眼睛。无奈的环境和家里的经济状况实在是不想再丢人现眼的念下去了,内心承受了许许多多的无法言状的鄙夷与卑微。这时收到了一封父亲的来信,一个人躲到宿舍后面锅炉房边上拆开信,父亲那种斜体式的工整字体写了三四页,开头第一句是“宝良吾儿”,后面的话还没等看就难过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读完父亲的来信,深知回去肯定是没有出路,繁重的农活自己又不会做,自己生性又极其懒散,只能咬牙厚着脸皮又坚持念下去了。那是父亲给我写过唯一的一封信,也算是从小到大感觉父亲第一次这样关注过我,在他心目中第一次感觉小儿子是他的骄傲,可是这种骄傲又无法彻底,因为我读的是重点高中里名不符实的普通班。父亲在信中鼓励我是目前家里念书最多的一个,一定得克服困难努力读书走出去。就这样为了父亲和家人的脸面我又坚持读了下去。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我挨了父亲打,好几天也不说话,始终躲着父亲生闷气。最后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算是道歉式的给我买了四两的“牛奶果”饼干,却也同样给没挨打的三哥也买了一包,让我倍感自己无辜挨打反倒是跟着三哥借了光。牛奶果饼干放在里屋柜子旁老式帽盒子里,母亲偷偷告诉我们。三哥很快就跑进屋子拿出来吃,递给我一块没要。觉得自己吃了就是没骨气,就会被三哥瞧不起。帽盒里的果子我还是坚持没有动。过了四五天后,实在是忍不住“牛奶果”的诱惑而放弃了立场,因为始终担心自己这样无谓的坚持下去的结果,一旦被二哥那个馋鼻子闻到发现吃掉了后悔莫及。在这种担心伴着饼干香的诱惑里纠结矛盾的煎熬了好几天。那时候四两三毛五的“牛奶果”不是很容易就会吃到的,一年里的机会和概率也就是三百六十分之一。但这四两牛奶果把我整个的童年记忆里的快乐似乎掩埋了大半,不吃觉得馋得慌放不下,吃了对我而言就意味屈从和投降。
        一年之后的一天,听母亲念叨父亲生病了,很久也不见父亲回来。大约过了半年,在苏家屯铁路医院工作的老姑来信让把父亲那支猎枪送去,说是需要给父亲治病的大夫答谢人情。那支精美的猎枪是父亲的宝贝,也是大哥的心爱之物。弹仓内可以装三发子弹,还有三根膛线,属于自动猎枪。使用那种大拇指粗铜质的弹壳,每次打过之后都要把弹壳捡回来,父亲把它们放进磨具里重新压缩可以重复使用。弹头是实心铅质的,有点类似小时候吃的打虫药“塔糖”的形状,没那么高,有点陀,沉甸甸的。弹头都是重新灌制,类似用翻砂的方法。将找回的变形弹头和废旧碎铅装进小铁盒子里架在炭火上烧,熔化的铅水倒进父亲用滑石雕刻好的弹头模子,工序极其有意思也很精细,翻砂出来的弹头还需要父亲用砂纸轻微打磨才可完好。每次这时候我都聚精会神地仔细观看。制作子弹的时候,先将弹壳后面被撞针已经撞凹进的底帽用锥子伸进弹壳内,使匀劲把它怼掉。将新的平整小黄铜底帽装满土枪用的枪帽里黄色火药,平放在光滑的木板上,将裸露出的两个铅笔芯大小的通火眼的弹壳底部对准底帽使劲慢慢的原封压进去,如果滞涩压不进去就得用软木槌轻轻的试探着敲打几下上面的弹口,不能过力,过了弹口容易变形。弹壳里装的火药有说道,供销社买的普通土枪火药,力道和射程都是一般,如果装上形似现在孩子用的活动铅笔芯细碎末的“快药”威力很大,枪声也很脆响,射程能达千米以外。大哥就曾经在大门口路边端枪射击河西对岸沿边的电话线杆子,我们在枪声响过之后跑去大河套。在杆子上看到被击穿的痕迹。母亲动员了大哥好几天才同意去村子里开了枪证,坐火车把枪送走。盼望赶紧长大也能尝试下端抢瞄准打上几发子弹的骄傲和震撼的希望没了,我们兄弟四人心里为此难过了很久,失去了在邻居同伴中唯一被艳羡和夸奖赖以骄傲的资本。后来为了放蚕买了一个破旧二手土枪,连麻雀都打不到,只能吓唬一下盘旋在蚕场上空的乌鸦。
        又过了快一年,哥哥姐姐都说父亲好回来了,全家都高兴了起来。父亲回来那天,我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看见父亲走进家门。父亲看上去比从前年轻了许多,也胖了,脸颊红润。高高的个子,黑密平整的三七开发型。灰色的中山装显得父亲很帅气,看见我站在门口父亲只是微笑着用手摸摸我的头,本以为父亲能俯下身抱起我走进屋亲亲我的脸,问问我是否想念他。渴望的父爱又一次成了泡影。也许是孩子太多了,就像老师只是关注学习好的那些学生。我心里这样自我安慰着自己。父亲的病情刚刚稳定还是要静养,不能吃粗粮。每顿饭只能吃些米粥或是柔软容易消化的食物。后来偶然看见父亲腹部一条一捺长手术后留下的疤痕,才知道父亲动过大手术。母亲说父亲胃部切除了三分之二。前后的治疗修养过程都是在老姑医院和家里,也算是老姑救了父亲一次。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其实有很多优点。平时不太爱说话,但做事非常执着,而且心灵手巧。父亲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把屋后的小荒山治理改造成了瓜果梨桃的花果山,又用了三年多修成一个三米高,约两间房子大,水泥钢筋浇筑成的似防空洞般的菜窖子,还有不知用了多久工时制作的鸡架和厕所。让我惊叹的是这些都是父亲一个人慢慢完成的,尤其那个木质的厕所应该是典范之作,比我的年龄还要大许多,近五十年的岁月依然完好无损。四边和上下都是精确尺寸的红松四楞子木,两头都在烧开的蜡锅煮透几寸,将中间部分用蜡水反复封固,再将两头用沥青在蜡封的外面灌封,每两根楞木横向之间用大拇指粗两头带螺丝扣的钢条穿透连接,再加正方形铁质螺丝垫扭紧。这个木质厕所应该是父亲较早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极其用心做的。花果山是父亲最为耗时费力的一项大工程,历时又长。七七年洪水之后盖好新房就开始修整,只到父亲去世也没有完全竣工,后来连同旧房址卖给了范家。
        姥爷在父亲垒的花果山的第一层石墙根栽了很多棵樱桃树,树下有我和三哥或二哥从山上挖回来的药材细辛压植在下面,几年过后繁殖到二十几批叶。每至清明过后细辛就会拱破土壳,一夜之后就展开心形翠绿的叶子,每两个根部相连的叶茎下会长出一个紫色碗状的小花蕊,边沿也水平向外长着五瓣心形的“碗边”,物种自然的遗传表现常常令我惊叹于它们完美的自我装饰。它们的花都是几何结构极其精妙的化身,花碗里面开着淡黄色雄蕊里簇拥着一株浅紫色雌蕊。秋天的雨后已经被种子胀满的花碗边沿开始颓败,用手轻捏就会从花碗的海绵体里挤出黑色半个米粒大的种子。偶尔花碗里会吸引不知名的小昆虫掉进去,在不停的走迷宫。每每这时节我就会在放学的中午蹲在那里看很久,小心翼翼的数数簇拥的叶下面是否有挤压着没探出头嫩叶。就会用细小的树枝轻轻撬开阻挡新芽挺胸抬头的土块或是枯叶,那时是寂静的世界,听不见呼吸声,也听不见喜喜洋洋的麻雀欢叫,整个人神都融入万千精妙的方寸空间里,仿佛自己也是一只不知名的甲虫或是一片神情饱满的新绿。煦暖的阳光让后脑勺感觉有暖融融的能量在从后背不断的潮涌上来,万事万物心脉都舒畅起来。
        靠近东面房山角处二哥栽了一棵白樱桃,熟的晚,樱桃水灵的像三四岁小女孩儿的脸蛋粉白润红娇嫩,透着清晰的脉络。酸甜的味儿很正。西面大姐家屋后是父亲从外地搞多种经营时带回的两棵“巨峰”葡萄苗,长得很快,第三年就坐果了。每天中午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是先跑到葡萄架下面观察哪串葡萄里哪个粒先黑了,就忍不住偷偷摘下吃掉,所以葡萄始终不见成串黑熟的。因为葡萄树小结的果实在太少。石墙的中间部位修了上山的石阶,石阶平沿到第二层梯田的脚下时向左右两边人字形展开。二层梯田里栽种的大都是苹果树和梨树,还有有几棵姜把酸梨和山楂树,树下栽种着地瓜和花生。
        这座花果山花费了父亲很多钱。他认准想做的事宁肯不吃不穿也舍得花钱,追求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和被认同感。这是父亲的性格。每当家里来人或是街坊看见屋后的果树和整齐美观的梯田发出赞许时,父亲是开心的。开始的时候父亲在一层梯田上支起塑料棚子,发动全家老小种植木耳。姥爷很是质疑,但也没阻拦住。结果开始尝试的第一批木头只零星的长几个一分钱钢镚大小的耳芽就没了后续。被姥爷说成是花头不实际的瞎胡扯,母亲紧张的小声说,“爹,他在家你可千万别说啊!让他爸听见你们不就失和气了吗?吵吵起来怎么办啊!您老糊涂啦?”。姥爷便耷着眼皮不再吱声。后来父亲弄清了原因,是木耳的菌种过期了,再加之封口的木塞过紧、封得密不透风没有缝隙。第二次种木耳,大哥按照父亲的的要求去林场砍回一些六七年生小腿粗细的核桃楸树,每根都有一米六左右高,趁着刚砍伐下来的鲜活劲儿,用种木耳的那种榔头似的刨锤在核桃楸木头上像啄木鸟一样刨出三排或四排的两指深的小圆坑,木头直径大的就会刨出四排甚至五排,每个坑洞间隔三指左右。把装在罐头瓶子里的木耳菌揪下一小块塞进去,再把刨出的木塞横放在装好菌的窝上用锤子钉紧,这样横着的木塞两边就会留出很小的月牙空隙,就会透气和吸收水分。耳芽就会从这空隙蜂拥的长出,被种好的木耳杆子垛成井字型或是斜幢在墙边,让阳光和风自然生养一周,然后才可以搬进温暖的棚内浇水。夏季里棚子需要打开棚顶和两侧门通风,防止温度过高木耳生菌溃烂。浇水的活儿是我比较喜欢干的。邻居张成义按照父亲的要求焊接了一个为木耳杆子浇水的硕大喷壶,只能装半壶水我才可以拎起。夏天时节父亲就从后沟的河里用胶皮管子引水到棚子里的大缸内,存放一天的山水傍晚正好浇木耳用。那年木耳有了很大的收成,但是价格很便宜,卖不上几个钱,又很费工时。后来大哥和姥爷都反对种木耳,只有父亲自己还在不厌其烦的坚持侍弄。
        转眼父亲已过世二十多年了,年少时对父亲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只是父亲留在我心上的脚印,还时而清晰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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